仅仅只是一刹那的一个念头,却足以引发无数可怕的想法,尚琼被从没有过的恐惧紧紧攫住。
他抚着她此刻尤显稚嫩的面颊,垂光不过才在世上活了二十年,他却已经在天地间不知多久了。她在家里辛苦,出了门来仍然辛苦,甚至为了保护他而更加辛苦——他记忆里垂光最后一个动作,是把他推离任清浊。
他眼睁睁看着花一样的性命如浮萍般漂在水中,漂过海洋,在动荡的波浪之间失去颜色。苍生无不如此,都将在奔波中耗尽最后一点生机。
我们终究不同。他难过地想,我要这样长的生命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能匀给她?我宁愿什么都不要,换她能够多活一些时日,哪怕一年,半年,只要能换。
如果这出生入死的旅途是垂光想要的江湖生涯,他愿意换无数次,只要她能再度醒来。
可他做不到。也许成了正神就有这样的神通,能把垂光换回;可他当初来到垂光身边不就是为了晋升正神吗?
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就在这短短数息之间,貔貅感到深深的无力,陌生的痛苦又深又浓,像海潮般涌来,要炸裂他的胸膛。
一滴小水珠泛着浅浅的金光跌落在垂光面颊,随即又是一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庞也隐隐发出一重光泽。
尚琼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这具身体不是人,他原本不会有眼泪的。不……也许因为貔貅本不应该有这样几乎撑爆躯体的情绪。
脑海中空白一片,尚琼指尖拭过眼角,忽然眼前一花——
一道极亮的闪电划破天际,将海面照得如同白昼。
在神兽巨大的悲伤面前,原本安静的天地骤然变色。
雷声轰然炸响,在极近的地方滚过,如同头顶的天幕裂开了口子;远处一株树被霹雳劈中,熊熊燃烧起来。狂风大作,草木无不伏低,倾盆大雨随之而来。
尚琼被火光一惊,手脚便动了,当即跳起来取火,又找个能避风雨的地方安顿火种。两个人身上残留的海的气息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到了雨停的时候,小湖泊被灌得满了,大螺壳里的水也已烧沸。
他喂垂光喝了个够,又为她洗过伤口,将划破的地方包裹好。他烘烤她的衣衫,将自己外衫给她盖着,低头亲了亲她裸露的肩膀,便又返回海中。
貔貅下海去捉鱼虾,只拣着又大又稀罕的,便觉得最补,给垂光烤了吃。一面喂她一面说:“能撑多久就多久,这是你说的,我信你。”
垂光零散吃了几回,越发吃得多,竟然当真见好,逐渐能坐起来了。尚琼大感欣慰,暗中祝祷满天神佛。
他在避风处搭了张简易的床,垂光靠在上头吃着鱼说:“要不是你,我早已经死透了。”
“你死不了。”尚琼说,“只要我在,就绝不跟着旁人。我说过许多次,我只有你一个。你才是我的主人,难道要丢下我吗?”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啦。”垂光朝他笑笑,“内息乱得一塌糊涂,内伤不知什么时候才好,也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尚琼放下手中干柴,正色道:“我并非因为你武功高强来趋炎附势,也并非因为受伤而同情你。你武功高,我为你高兴;你受了伤,我很心疼。这种复杂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得清……可是我也知道,你能在江湖大放异彩,我自然被你吸引;然而咱们一路走来,我看见了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你,那些部分也同样吸引我。”
他把垂光的手包在手心里捏紧:“我想告诉你,即便你现在什么招式都用不出来,身边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一样想要看着你。万垂光不只是因为武功高、为旁人做许多事才被人喜欢,万垂光双手空空也一样值得有人关爱。”
垂光眼里闪出泪光,却微笑着问:“你这样喜欢我么?”
“是。”尚琼说,“不管咱们回到会江阁,还是回到青阳岭,回到福顺里,我对你的心都还是一样。”
垂光久久说不出话。没有人对她这样说过,没有人告诉过她不需要拿本事去换、不需要做那些额外的事、不需要担心一无所有。她从小以为要做到很好、保持一个好样子,才值得旁人喜欢;可尚琼说了,因为她是她,所以他满心赤诚,毫无保留。
她抽泣着说:“那我不死,好不好?”
尚琼说:“好。”心中一块大石这才落地,靠着她的额头,只觉眼眶发热。他用力握着垂光的手,重复道:“好。”
安静了片刻,尚琼忽然想起来,从怀里摸出锦囊给她:“一时没顾上,那平安符泡坏了,金玉玲珑还在这里……只是被任清浊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