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人本就复杂。
姜文希的心情更是复杂,听着爸爸起身,传来木门碰在一起的啪嗒声。
“所以,你知道啥叫小白脸吗?”
“可能是一个脸很白的人吧。”
“我妈要是喜欢脸很白的人的话,那我爸脸太黑了,她肯定不喜欢。”姜文希突然回头,两个眸子在桌下亮闪闪,“你看我脸黑吗?”
夏闻远认真辨认了一下那一口白牙和亮晶晶的眸子,圆圆的脸型若隐若现,他重重点了点头,又突然意识到姜文希看不到,“黑。”
一双魔爪使劲往两边扽着他的脸,夏闻远从这动作还有姜文希生硬的语气中辨别出来了那股暗暗的威胁,“真的黑吗?”
“倒是……也没有那么黑的。是这桌子底下太黑了,咱们出去吧?”
姜文希眨了眨眼,星子灭了又亮,“走。”
夏闻远处于一种迷茫中,他不认识什么故事里的任何人,什么庭伟,什么小白脸,他对于姜文希妈妈的了解甚至也只是在门口听见的低声哭泣,他不知道姜文希听懂了没,于是想从她的情绪中辨认出来,但是这小丫头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姜文希其实已经差不多懂得了整个故事,夏夜广场上一群大爷大妈们口中的故事,大伯母在厨房半遮半掩的语气,路口摇着蒲扇看电视的人群,每次她路过都能惹起短暂的静默,她知道之后会有一场更大的讨论,但她从没有折返回去听过。
但是却在拉着夏闻远钻出桌子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整个事件中最自私的人其实就是爸爸。
他接过了命运的接力棒,本应该肩负起相应的责任,但是他却逃了,还不止一次。
他看似对姜文希很好,但是一年也就只能见一次,每次带回来一点小礼物,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接过了这个担子,却又不愿负担。
那些姜文希无数次见过的场面,妈妈歇斯底里,爸爸夺门而出,她站在中间哭,然后被妈妈甩过一句话,“哭什么哭,烦不烦啊?”她总是站在爸爸这边的,她觉得妈妈总是在无理取闹,有时因为爸爸的左脚先进了门,踩到了地板上一个脚印,有时因为去谁家拜年多给了老人一百块钱。他们两个吵架的理由,永远都在更新,这些年来,从没有重复过。
可是,姜文希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而在今天,终于完全倒掉。她没见过爸爸打过妈妈,也许是爸爸避开了她。
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世界。
她最初的爆发大部分都是因为这tā • mā • de懂事所带来的许久的压抑,而非妈妈的离开。又因为该死的意外听到妈妈的往事,旁边还跟着一个夏闻远。
一个家庭幸福的夏闻远,他的爸爸是夏叔叔。
而她家的破事儿她自己都没能捋清楚,还被夏闻远看去了笑话,甚至可能会被夏叔叔知道。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难过便会更胜一分。
妈妈带着那些如烟的往事就这样入了土,作了古。
夏闻远一直陪在姜文希身边,他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进入一个从未踏入过的世界。那些以前从爸爸案件中得知到的人,在电视中了解到的世界,以前他其实都听过。
他想起在爸爸办公室拼乐高,访客室里传来的男人的哭声,他扒着门缝去看,腿上打着石膏的一个中年男人颤颤巍巍跪下,爸爸撑住了他的肩膀。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爷爷跟他讲过的。
这些人,没有尊严的吗?夏闻远曾这样想过。
可是,亲身踏进来,他发现,这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真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能怎么办呢?
夏闻远来到这里已经三个月了,一群群的老人围坐在各个有风吹过的角落,把一个个暗处的故事抖搂到阳光之下,那种语气之中的玩味与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的态度,让夏闻远感到难过。
司空见惯的对于孩子的打骂,被拿着棍子追了几条街的孩子,门口听到的姜阿姨的歇斯底里,有时在楼下走着就可以听到楼上夫妻在吵架,孩子大声地哭喊着,但是无济于事。
他问奶奶,为什么那些老人总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为什么这里的爸爸妈妈总是在教训自己的孩子?
奶奶说,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么多。
而至于姜文希,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些事实,甚至谁都没告诉,能怎么办呢?不能接受就能改变吗?就能成为一个平常的小孩么?不能。不能的话那就只能接受,只能去适应,不但要适应,还得迎合,迎着命运这个混蛋玩意儿,倒贴着一张笑脸,接着走下去。
姜文希奶奶接过儿子手中那张九十九高分的纸,笑容灿烂,就连对于这个儿媳妇的悼念也多了几分真心。毕竟是自己孙子孙女的妈妈,为老姜家添了丁,不管之前再怎么不对付,再怎么形同陌路的关系都随着一方的死亡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