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市的日报总是些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这摞报纸还要比姜文希大十几岁,九四年七月二十五日,右下角的小框被圈出来,画了个很大的?,标题是“昔日孤儿如今竟逆袭考上知名学府…”,旁边一行大字,“孤儿个屁!你才孤儿!你全家都孤儿!我家平儿才不是孤儿!”
被这话语逗笑,姜文希一张一张翻看下去,每一张都有一部分旁边作了相关批注。
“暗访记者单枪匹马闯入毒窝,为我们揭露惊天内幕”——“平儿就是在做这些事情吗?虽然很骄傲,但是我宁愿他安安稳稳的,平安就好。”
“许君平:我的人头不值钱”——平儿,你是傻吗????就不能用化名吗?我知道你是在跟黑恶势力叫板,可是能不能…讲点儿策略,幸好没放照片。平安就好。
“十元旅馆——摇摇欲坠的人间”——我儿真棒!你娘给你包了饺子,你最爱的茴香猪肉的,回家吃饭。”
报纸的边边角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姜文希坐在床边,如果这是傻平的爸爸写的,那他可真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儿。
真相永远是拼拼凑凑起来的,姜文希在看到最后一张报纸的时候,上面没有任何批注,版面上赫然写着,“深夜纵火——一场有预谋的复仇”,许久许久之前,杨华清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突然又一次浮现出来。
“你知道吗?我妈跟我说这里住着个傻子,不跟人讲话,也不去上班挣钱,就天天喝酒,我妈说他还是个大学生呢!”
“你怎么知道他不傻的呀!我妈说,这个人他上完大学之后,就一直在外面不知道干什么坏事情,结果招惹来了一群人,把他家房子烧了,他爸妈都烧死了,可惨了!那几个放火的人后来被抓住判刑了,从那之后,这人就傻了,没有地方住,就只能住在破庙里,还不好好干活挣钱。我妈说,这种人好吃懒做,不知道能干出啥事情来呢!”
姜文希觉得自己已经长于拼凑过往了,世界总有太多碎片,缝缝补补就又是一年。但还是被震惊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茧,傻平也有。
她为自己窥见的人生而震惊良久,回过神来慌忙把报纸收好,枕边的那本不是书,而是一个相册。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姜文希走过了一个人的一生。
那个人叫许君平,他那时意气风发,不像现在。
全家福上的他笑得跟夏闻远一样开心,傻乎乎的露出两排大白牙。
相册里还夹着一些小东西,通讯录,身份证,银行卡,保险单,死亡证明…
无数的凭证证明傻平活过,那他现在在哪儿?
两天之后,姜文希才收到了关于傻平的消息,尽管那不是个好消息,傻平没有像个隐匿的武林高手一般横扫江湖,他重伤入院。
干练的女警察来这边了解情况,除夕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浮出水面,她隐藏了自己所探知到的茧——傻平结了十几年的茧。
姜文希透过玻璃窗看到傻平包裹的厚厚的脑袋的时候,心脏停了一瞬,旁边的夏闻远五官拧作一团,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
明明昨天还见面了的,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这是…咋的了?他……不会……”姜文希欲言又止,想说的话不言自明。
“不会的!”张磊几乎是嘶吼出来,“怎么可能呢?”
“发生什么了?刚刚那个警察说…说…”夏闻远也被吓到了,支支吾吾难以说出一句整话。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我爸打了他,才扑上去让我爸别碰傻平,没想到他直接拿着酒瓶打了过来,傻平是为了救我……对不起。”
“那你爸呢?他去哪儿了?他不该受到惩罚吗?”姜文希更加讨厌张磊爸爸。
“我不知道。”张磊盯着病床上的人,目不转睛。
夏叔叔送他们过来的,这是个并不复杂的案件,他作为一个律师,太清楚该如何处理了。故意伤害罪,伤情鉴定应该为重伤,已经伤害到颅骨和硬脑膜了,那么检察院提起公诉之后,应该是三到十年有期徒刑,伤害人没有自首和悔罪表现,无法从轻,即使受害人谅解,估计也得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法理很简单,他看着面前三个眉头紧皱的孩子,法律上轻而易举就可以作出判断的事情,对于当事人来讲,却是生活的地覆天翻。
尤其是对于这个叫张磊的孩子来说。
过去的半年里,文希跟他交流时聊到过张磊这个孩子,作为一个律师,他见过的这种孩子已经很多了。可是他每次都会被触动到,他是一位律师,本不该这样。
法理书上说,法律的基本原则之一是公平平等。可是命运并不公平,人生并不平等。而他,连法律的平等都保障不了,怎么可能去阻止命运的不公呢?他刚毕业时,就想要去肃清法制,想要一个清明的世界,后来处处碰壁,也逐渐无能为力,生发出许多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