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戟伸手去握他的手背,却见慕洵屈肘按在腰腹上,月白长袖隐着动作,将他暗抵腰髂的掌骨几乎掩藏。
“腰疼?”陆戟后知后觉地帮他捏揉后腰,却在指腹变形的一刹那,得了慕洵反射般地避挡。
身体反应骗不了人。
慕洵捉了他的手,顷刻白了面色,单臂挡护在腰前,“……陛下待臣缓缓,方才正闹得厉害……”
“前一刻你还说,孩子今日没再闹了……”陆戟望着他,眉头微微发皱。
二人相视,沉默了片刻,还是陆戟先开了口:“凡矜,你分明知道,我如今最怕的,便是你身子养不好。”
慕洵垂下眼,笑色淡去,憔悴的面色便随着虚冷的汗意滑下额角,好似方才的一番兴致全做了梦谈。
他一手托在陆清的脑袋后头,一只手缓缓将那松拢的衣料捧出实形,眼神却避开皇帝,朝着方才的那方墨砚。
“干……干爹!”小陆清被柳枫进门时不快地气场吓到,这会儿才壮着胆子唤他。
“欸,太子早。”柳枫这才想起还有个小的伏在好友膝头趴着,见气氛发僵,只好就着孩子,故作语重心长:“别学你爹爹,承着满身辛楚,还要讨苦吃。”
“凡矜,你究竟为何……”陆戟没理柳枫,仍然直勾勾望在慕洵消瘦地脸颊上,喉头几番滚动,终于还是咽了话。
慕洵淡淡撇过陆戟案几上特地放的离他最远的那叠折子,摇摇头,无奈笑道“今夏大旱,秋末又起了霜冻,百姓日艰。尤其是北方,几处呈了灾情,康达之家,尚需节衣,劳天之民,家无斗储。眼下入了寒,车马行缓,赈灾抚恤之物迟迟未到,加急的催文已呈来三回。此时要臣终日歇养,我如何能安……”
“所以你便待朕上朝的时候,将案上这堆通览一遍?”陆戟瞥过一眼手边成摞的文书,摆放皆齐整,即便是属国特贡的系带锦帛,也系的毫无破绽。他突然皱了皱眉,继而苦笑道,“怪不得慕相前几日‘一时大意’,将《赈灾治要》和几册游记摊落在案侧。”
“也怨不得昨日御医说,到慕相如今这个月份,胃口当能好些,怎的连御膳房的东西也添不出你二两肉。”
陆戟抬眸看了一眼正和小陆清逗趣、装作事不关己的柳枫,又看向慕洵,凝视他片刻,终是低声叹息:“凡矜,缘何你离我愈近,却拘束愈甚?是宫里不好吗?”
陆戟并非毫无察觉。
自慕洵入宫,真正清闲下来的时辰几乎屈指,陶冶闲趣的时光甚至不及在府上。便是他精神不佳,反应最重的那一阵,凡是陆戟从别殿议事回来,便没有一次见他放下各部奏本,安生歇在榻上的。后来天气渐凉,慕洵终于能吃些东西,他便时时披着袍褂端在那摆着糕点的矮几后头,拢着个火捂子看折子。陆戟知他心重,并不拦着,只在近晚的时候连哄带闹,将他按回榻上休息。
近来他身子渐重,孩子也愈发折腾,未至七月的隆态已堪比当年生陆清的那一阵,可身上摸着还不如祭天大典那时候,去年的衣裳都显着松。小皇帝忒得心疼,每日用膳都眼巴巴地盼他多夹一筷,点心汤碗也送的勤,下朝后还时常传陆清来殿里一起陪着,便是要他少些劳心的时候,思虑淡些,孕中也免些辛苦。
可他慕凡矜倒好,病着也不耽误思政,抵着腰快要坐不住了,面上还能风轻云淡的作陪与他。
“陛下无需……呃……”慕洵看着陆戟,正方开口,便见他倏然起身,径直靠近自己,而后身子一腾,被陆戟拦膝抱了起来,腹中孩子大抵也受了惊,立刻不留余力的翻腾着。
陆戟将他抱回榻上,被角拉严,一面摸着被自己惊动的小家伙们,一面柔声安抚:“怪我粗鲁。但你们也该歇会儿了。”
慕洵吃着痛,神思不大集中,只见眼前的小皇帝眼底湿润,口中低低呢喃着什么,不知到底在说与谁听。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时候,亦不清楚慕洵想不想要同他偕老,他甚至无法确定,慕洵究竟是深沉的爱着他,还是庄重的敬爱着他的君主。
自己心爱的良人近在咫尺,分明想要靠近他,可他始终不敢,或者说,他始终不允许自己袒露这份情感,他拘束、疲惫、困顿,虽然他什么也不说,可陆戟分明感受到他的犹疑与困惑。陆戟想不清楚,他们明明住在华美又尊贵的宫殿里,为何却根本比不上慕府中的那短短的几日。
小皇帝垂下眼睛,凝望着慕洵同样沾染水色的眼睛,看懂了他正待倾诉的欲|望。
他只知道,他们之后的对话应当成为一个秘密,之于江山万物,之于史吏刀笔,之于除却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包括柳枫,甚至他们年幼的儿子,太子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