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御医心下惶惶,临走的当头,被一眼熟的小药侍塞了团荷包进袖,说是上头相赠的锦囊,定能保他性命无虞。
皇帝的御书房比往日暖和,又或许是外头太寒了,屋中的花盆景蒸得有些打蔫。
陈御医一进门,便瞧见皇帝孤零零站在御案边上,四下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陈御医的官职自是不达接触皇帝的品阶,能见着陆戟、慕洵的时候,也只是大典节庆时远远望上那一眼,更别说探明二人近身时的脾性,因此根本摸不清这阵仗。
“微臣陈安,参见……”
“还参什么见,快来看看慕大人!”
陆戟斜他一眼,话里没有一点要留给他余地的意思。
陈御医身子一颤,见那传闻中朝前御后皆是手段的慕相坐在陛下的案椅上,一手支肘扶额低垂着脸,另一只隐在他身上的披风里,似是屈托在腹上。
“慕大人,容下官为您请脉。”
慕洵偏了偏头,觉得来人面生,却也没有多余的心力与他作聊,只是配合地伸出手,道了句“有劳”。
陛下与左相的事情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宫闱朝内、街头巷尾、瓦舍酒肆,便是未出闺阁的小姐也多少听闻了一些故事,其中不乏谣传,甚至十之七八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蜚语,更有一些光怪陆离的荒唐话稿,编的神乎其神,风起潮涌。
陈御医埋头医理,尚未听闻那些市井流言,只从宫中同僚和夫人的枕边碎语中知晓了些宫墙内外的皇家轶事,也翻过院首医案,大抵对左相的孕况作了铺垫了解。
可如今腕脉一搭,尽管知晓这位左相病案上载满了五劳七伤,陈御医仍是心下惶惶,只小心地抬了一眼,虽由慕洵伸手挡着面,可听他言语气度,倒不像个难缠的样子,于是壮着胆子问道:“大人这腹痛何时起的?”
慕洵便是怕他这样问,一旁有陆戟灼灼地盯着,只得如实相告:“……约是卯时,晨起片刻便觉有异。”
“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说……”陆戟盯着他披风前隆露出的一团胎腹,一面觉得自己太粗心,一面又怪慕洵如此逞强,清早上还挺身去了蒋府,见到昔日同僚弥留奄奄之际,心绪当是如何哀之恸之……
慕洵挨着一阵极不轻巧的胎动,身上很是难受。今日怕是恸心而未能忍性,让这本不舒坦的两位祖宗受了惊,自尚书府出来便不消停,连着那不轻松的绷缩感一并挣闹,只搅得他身累心乏。
见慕相没有起声应话的意思,陈御医抬眼瞥了瞥,唯恐天子生怒,赶紧道:“若由卯时算,是有些时候了,大人还是早些移步寝殿才好,容下官确察皇嗣位置得当,大人方能少受些罪。”
慕洵缓舒一口气,似夹杂了几分叹息:“陈御医辛苦了,劳烦移步暖阁稍待,晚辈稍后便去。”
“慕相如此,真是折煞下官了!”陈安诚惶诚恐,见皇帝面色愈发见沉,斗胆又劝道:“大人今晨起时便察异样,想来昨晚歇得也不好,下官探您脉象,既生转珠早产之兆,又是……又是亏耗空竭之征,大人还是莫要为难下官,早些候产为好……”
“御医且去吧,暖阁离此处不远,我与陛下有要事相商,左右不过一柱香的工夫。”
陈御医只觉慕洵气息渐稳,想是挨过了时候,壮着胆子抬头瞧他一瞧,只见到一双深幽敛静的眸子,清俊淡薄的面上沾了二分憔悴,被那披风的厚裘毛领拢着,单薄清贵,淡淡疏离,那一双眼眸,像是承担着山河万安的殷切夙愿,一种脱出尘外的繁华点缀。
陈御医再想规劝,堵着满嗓的当心话却开不了口,只得衔着备药的名头告退出门。
“为何要去暖阁?”陆戟屏退左右,问道:“那里地方小,东西备得也不齐全,廊前不通轿撵,连阶梯都是窄木……我不想你受累,凡矜是嫌我准备的寝殿不好吗?”
“陛下若早将北边的消息处理得当,微臣此刻也不会于此了。”慕洵抬了抬手,示意陆戟将案桌远处的奏章挪近一些,见他毫无动静,只好稍稍撑挪着身子,自行倾腰去够。
自是被陆戟抢手帮过。
他望了皇帝一眼,见他盯着自己,英俊的脸上明白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眼里满是一副“我本将心向明月”的委屈神色。
“寝殿再好,也有前朝后宫之隔。”慕洵的嗓音与他平日里淡然持重的性子不同,音调循循,显得有些清亮,说起话来还是会令人想起当初那位冠拔群芳的少年进士,那位登科放榜前被先帝私召入宫,问他愿否抛却状元名衔,敛芒藏锋,为皇家所用的皇子太傅。
他说:“暖阁近宫门,亦近金銮殿,军情急报与觐见官吏皆由宫门出入,方便陛下召臣理政。若是我这里拖得慢了,也不会耽误陛下明日早朝。”慕洵并不避开那双向来炽热的眼睛,此刻只瞧见陆戟将它们微微张得圆了,当中光彩似是感到讶异,似是询问,又似是试探,几不可闻地启口探问道:“凡矜的意思是……愿意让我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