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中秋,我父母回乡探亲,恰逢海上卷起怪风,我母亲动了胎气,于船上生下了先天不足的我。
据说生下我后,风暴不弱反强,船上的汉子们动了拿刚生下来的我献祭龙王的念头,结果被身为边关守将的父亲一刀一个连杀了三四个人,这些水手才熄了这种念头,最后是拿这些死去的水手献祭,才使得风平浪静。
平安上岸后,父亲给我取名为“帆”,意欲一帆风顺,但似乎自我出生后,家中就没一帆风顺过:
——我的父亲后来死于一次守城之战;我母亲得到消息就自尽了,抛下年幼的我丢给了祖父祖母,而从小身体孱弱的我,在孟家的老宅里度过了寂静如死一般的童年。
从小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些异于常人。
我会将枝头上的蝉打落下来,用签子一个个扎死,享受凌虐的快感;我身体弱,长得又瘦小,族中的兄弟总是欺负我,但我从不反抗,而是故意将自己的伤弄的更重些、重到几欲将死的地步,“恰巧”倒在他们家的门口……
你问我要是真死了怎么办?
真死了就死了,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欺凌我看起来最没有危险,但这些脑子里长的全是肌肉的族兄们,怎么能知道我代表的是何种意义?
我的父亲是为国捐躯的将军,我的母亲是以身殉夫的烈妇,我的祖父是告老还乡的致仕官员,哪怕为了“名声”,族中也不可能不做出反应。
尤其我们孟家主持宗法的族老是一个刚正不阿的老人,从不会因为是自家子弟就包庇“凶手”,渐渐的,那些喜欢欺负我的族兄因为“生性不仁”被驱逐出族中,彻底失去了家中的庇护,有些因为名声太过不堪,甚至举家搬离了乡里,恐怕这辈子都会因为“不仁”而无法得到举荐。
在这个时代,一点点的名声污点,这辈子就毁了。
但凡事有好就有坏,我身体原本就孱弱,几次三番把自己整的更惨,更是弱的犹如破布撑起来的人偶一般,我是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的,我的叔叔们也不在意,但我的祖父却不可能抛弃我这个孙子。
所以,他将我送去他昔日为官的好友张太医家中,希望杏林张家能帮我调养好身子,不求别的,只求能活到为孟家开枝散叶。
说到底,祖父也不是心疼我,只不过不希望长房的传承断绝罢了。
大概是这样的请求,让我心中又燃烧起了无名的邪火。
我开始反复幻想着我成功的活到了成人,却没有依从祖父的要求娶妻生子,而是自缢在他面前的场景。
他们要我活,我偏要死;他们要我留种,我偏要断子绝孙;他们想看我健健康康,我就健健康康,但健康并无什么用处,人该死还是要死的……
是的,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死,我并没有求生的,活着只不过因为是偶尔还能看到有眷念的事物。
也许是母亲妆盒里的一枚金簪,也许是祖母摩挲的那一棵山楂树,也许是祖父在我床前默默念诵的那些诗词歌赋……
祖父的好友家在京中,家中世代在宫中任太医的职务,一家子人住在城南一处颇为庞大的府宅内,听说他们家的家人感情甚好,从大房到五房都没有分家,五房皆为老夫人所出,混住一处,真正是满门皆医。
待我到了张家,才知道这个人家多么有意思。
长子在宫中任太医,出入宫廷,沉默寡言;二房在军中任医官,一年回不了一回家中;三房在京中开了一家医官,逢双日免费为百姓义诊;四房做的是草药生意,家中草药全由他供应,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五房只为达官贵人看诊,如果需要身为太医令的长房或老太爷出面诊治疑难杂症也得通过他来,当然,所需医费也是让人咂舌,可以说张家还算殷实的家世、以及老三义诊所费的消耗,都是老五挣来的。
初来乍到,又是陌生地方,想要平安,必须要伪装成和这个地方的人一样的特质,慢慢获取信任,方能舒心畅意。
我本是个性格阴沉的少年,无奈张家一家大约是世代治病救人的缘故,各个都长得慈眉善目,性格温良,男丁也是身强体壮,越发衬得我内向可怜。
可怜就可怜,可怜也是本钱,为了博取所有人的同情,我将一个“父母双亡性格内向家中兄弟残酷不得不舔舐着伤口过活”的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为了打开我的心防、达到医身又医心的目的,善良的张家人让他们家和我同龄的子弟与我一起玩耍,为我排解寂寞,终于渐渐的“使我重展笑颜”。
要装天真装纯良其实很难,毕竟我的天性与之恰巧相反,但如果你有个参照的对象模仿就再简单不过了,尤其这个参考对象人人都喜欢的时候。
张家五房,唯有一个女孩,便是大房的幺女张茜。
张家男多女少,五房八子,只有这一个女孩,该如何宠爱,可想而知。年方八岁的我刚刚到张家时,简直要被那一团滚过来的白胖东西吓死……
一个五岁的女娃,吃的这么胖,养的这么圆,真的好吗?
眼睛都挤不开了,只知道傻笑……
无奈张家人就喜欢这种单蠢的孩子,害得我也不得不跟着学她的蠢样。大概是性格内向的孩子欢笑起来更招人喜欢,加之我天生右颊有一酒窝,笑起来颇为有趣,张家人都无比欣慰。
他们既自豪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又庆幸自己没有辜负世交的信任,他们觉得他们不但挽救了我虚弱无力的身子,也挽救了我虚弱无力的精神。
其实我的内心恶心到作呕。
无论是张嘴傻笑,还是故作迷糊,都有让我撕破虚伪的外皮、恶狠狠伸出爪牙的冲动。
尤其当土圆肥的张茜将那布满油腻的肥手抓在我的衣角,求我“抱抱”时,我都恨不得把她当做一颗球给踢走。
抱?怎么抱?她比我还重!
随着在张家待的时间越长,我心中的烦躁和阴暗也越来越重,无法宣泄的躁郁让我有好多次都恨不得掐死那个傻笑的蠢货,让这家人脸上不再露出那么让人作呕的笑容。
作为全家人捧在手掌的“掌上明猪”,但凡张茜有个头疼脑热,全家都会担心难过许多天,哪怕这一家子全是郎中。
你说蠢不蠢?
大概是幻想着张茜倒霉的场景太美好,这样的念头也在我心中愈来愈烈,终于有一次,给我找到了这样的机会……
张家的孩子们都要学习很多东西,身体太弱的我和张茜是这个宅子里唯二无所事事之人,而且我是被托付在大房“看病”的,所以我们两人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时间在一起。
张家人人都充满善意,对于孩子也是放养一般,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已然在小绵羊一样的女儿身边放了一只怪物。
某一个冬天,我借口带张茜去看水底的怪鱼,“不小心”将她推进了张家宅子的莲湖。
这莲湖我仔细观察过,为了种莲,湖底全是淤泥,莫说张茜又圆又肥,哪怕是我这样骨瘦如柴的,掉进去也要陷入淤泥里,决计扑腾不到水面。
更何况现在是冬天,掉到水里,不淹死也要冻死,最是合适不过了。
看着张茜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掉下去时,我长久以来压抑的烦躁总算是一扫而空,连冬日里冷冽的空气都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沁入沁脾,使我浑身舒爽,连毛孔都在叫嚣着“痛快”。
我在原地“吓呆”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一般返回去寻找张家人去救“意外落水”的张茜,我一边跑,一边逼着自己眼泪鼻涕糊着一脸,看起来就像是自责地恨不得马上就上吊的愧疚少年。
这幅模样果然有效,没人敢逼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拼尽全力跳入湖中去救张茜……
但很快,我就痛快不起来了。
张茜命大,掉到水里拼命挣扎,很快就踩到了几根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巨大莲藕,这些莲藕就像是天然形成的阶梯,她踩着它们,勉强将口鼻露出水面,居然撑到了家人来救。
早知道我就不为了逼真跑那么快了!
只要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张茜没淹死,但冬天的湖水确实让她生了大病,若非一家子都是名医,这场风寒足以让她死在这个冬天。
而随后,最让我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被张家其他几个兄弟好意带着一起去探望昏迷不醒的张茜,却在病床前遇到了从宫中赶回来的张太医。
这家人里,我最害怕的不是被称为“笑面虎”的五叔,而是张家的大伯张南星。也许是长期在宫中任太医令的原因,他的话很少,也没有什么面部表情,但一双眼睛却似乎能洞彻人心似的,只是在他身上这么一扫,就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种马上夺路而逃的冲动。
“听说那天,是你和我女儿去看怪鱼?我家湖里哪里有什么鱼?”
张家种的一切植物都是为了取药,连莲湖里种莲也不例外。
至于观赏用的锦鲤等等,自然是没有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装出张茜常有的傻样,瞪着眼睛说道:“就是因为没有见过鱼,所以才好奇带茜儿妹妹去看啊!”
也许是没见过有人敢顶撞家中唯一严肃的大伯,张家几个儿子虽然心情沉重,但嘴角都忍不住扬了扬。
张太医也没想过我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张口开门见山地询问:“是不是你不小心将张茜碰下去的?她胆子小,从不敢伸出身子看荷花,断不会自己掉下去。若你不是有心的……”
他果然还是怀疑了。
我心中一沉,脸上却做出受到冤枉而不敢置信的表情,脸色也又青又白……
怀疑我?我让你后悔终生!
我的眼睛扫向张茜房中的墙壁,正准备一头撞下去以死明志……
“咳咳,阿爹,你别冤枉孟家哥哥,明明是我爬到栏杆上滑下去的,孟家哥哥还要拉我,没拉着……”
原来张茜早已经醒了,担心挨骂,死都不敢睁眼。
她就是这么蠢。
一屋子都是郎中,看不出她装睡吗?
张太医怕是用这种方法在逼她说出真相……
只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女儿有多蠢,她明明都看见了自己动手推了她,却非说是要拉她……
这世上为什么有这么蠢的人?
这件事在最后自然是以张太医诚恳的向我道歉而结束,可以看得出张家人都对怀疑我非常过意不去,从那天后,我的房间里堆满了吃的、穿的、用的,还有张家的几个兄弟,从外面变着花样的带新鲜玩意儿给我,也带我去外面听戏。
他们并没有冤枉我,却把自己的大伯冤枉我当做是自己的事,在他们的心目中,家人做错的事情和自己做错的事□□一样的。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即使是那位刚正的族老,他保持公正的原因也是为了长久的在族长的位置上待下去,他从未为自己的堂孙欺凌我而道过谦。
但张太医却这么做了,张家兄弟也这么做了,张家所有的人都这么做了。不但如此,他们还将我当成张茜的救命恩人,对我更加关心爱护。
事后,我问张茜为什么不说出真相,然而,她却瞪着大眼问我:
“什么真相?你是说你闹着玩推我一把却把我推到水里去了?你都不是故意的,我干嘛要惹的大家不快活?”
“万一我不是闹着玩呢?”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胡说!你当时笑的那么开心,明显就是想要吓我玩儿嘛!哪有人做坏事笑的那么开心的,我往我大哥枕头下面放虫子都是皱着脸呢……”
张茜笑着为我开解。
“好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别皱着脸像个老头子啦,我要看酒窝!酒窝!”
不知为何,她的傻笑好像也没有那么傻了,我也莫名其妙地笑着让她看了看我傻了吧唧的酒窝。
张茜病好后还是有了后遗症,她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原本又圆又嫩的苹果脸渐渐变成了鹅蛋脸,圆滚滚的身子也像是搓面条一样瘦长了起来,总是红润的气色变得苍白虚弱。
张家几个兄弟说她伤了元气,以后体质偏寒,很难再恢复过来,寒气在身上不散,导致一连串的反应,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喝水都容易长胖了。
张家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在张茜面前提她身体会变差的事情,张茜自己却很高兴,因为她现在怎么大吃特吃都没人管着她了,她娘甚至还会劝她多吃点。而她现在吃多少都长不胖,不必被外祖家的姐妹笑话是“小白猪”,哪怕从此冬天很怕冷,她都觉得值当的很。
从张茜还了我“清白”开始,我开始没有像以前那么讨厌她。但我心中的那团黑色火焰却并没有熄灭,只是身处在这个满是阳光的张家,我心中的黑暗完全无法释放出来,因为阳光太烈,竟连阴影都一下子消弭殆尽。
我一心想要作恶,可满目皆是救死扶伤;我想嘲笑家人间的虚情假意,但张家确实没有虚情假意这种东西,偶尔有所龃龉也很快和好……
张家人甚至为我像是自家子弟那样延请了名师,教导我学问,但对于我来说,学到更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起到了济恶的作用,并没有使我获得一点良知。
我脑子里成天浮现的,依旧是那些恶劣却无法实现的念头。
很快,我又找到了机会。
张家子弟人人学医,但医理难辨,并非和开蒙一样从幼时学习,张家人要到孩子七八岁时才开始教授,不分男女,所以张茜身子大好后,也开始学习医道。
张家的“医园”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梦中的世界。
为了使子弟知道药材的成分、如何获得,园子里有许多蛇虫和动物,有时候张家四叔会亲自炮制药材,让他们知道药从何来。
第一次看到张家四叔拔掉毒蛇的牙齿、剖开毒蛇的身子、取出毒蛇的蛇胆时,张茜脸色苍白的想要晕过去,我却在发抖。
激动的发抖。
我想我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我开始对张家的医术感兴趣,张家人也不拘着我去看他们家的医术、向他们讨教医理。当我发现张家的毒术和医术同样出色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
要想会解毒就要明白毒理,张家的《毒经》随意哪一本流出去恐怕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但他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在藏书阁里,哪怕一个洒扫的下人都能随随便便观看。
书阁的墙上写着一行字:“毒医同源,善恶唯心,不偏不失,大道自成。”
大概只有张家人有这种哪怕学了shā • rén之术也不危害世间的信心,才会这么坦坦荡荡的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