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无疾!
寻常贫穷人家里,即使是成亲,也断没有简陋到三天之内完成的,可圣旨一下,所有人也只能依照圣旨而行。
听说太常寺没有专门为刘恒置办什么,置办也来不及了,是开了箱子把皇帝当年大婚的东西更改了一番之后用上的,新郎官和新娘的婚服来不及,皇帝当年的婚服刘恒也不能用,尚服局又找了一件平帝早年还是皇子时的礼服,稍作更改,才将将用上。
至于刘凌刘祁两兄弟,一个是负责迎亲的,一个是负责拜堂行礼的,按礼也得身着专门的礼服,但时间也来不及了,兄弟两个都只能找件大宴时的礼服暂时充数。好在作为配饰的衣冠配饰等物都是皇帝赐下来的宝物,两兄弟又都是年少俊朗,穿戴一新后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没算丢了皇家的脸面。
原本按照礼制,肃王这样的开府亲王至少有三百随员、官员和仪仗、护卫人员随同一起去开府,婚事也由肃王府的官僚来协助操办,加上王爷开府都会有一大笔银两作为“添用”,婚事绝不会寒酸。
现在由太常寺和鸿胪寺办了,两个官衙要动的都是皇帝的内库和国家的公库,当然是抠着手指头省着花,加上上下克扣的那些潜规则,面子上虽然过得去,但要有怎么隆重都是妄想。
一般王爷纳妃,贺仪也是一笔很大的进账,王爷自掏腰包的钱都能通过宾客们的贺仪补上,但刘恒躺在床上不知生死,以后有什么前程还不一定,也就不会有多少人花大价钱买这个人情,想来收上来的贺仪,不见得珍贵到哪里。
更雪上加霜的是,蓬莱殿里的袁贵妃还没过七,新房自然不能设在蓬莱殿,东宫是太子居住之所,皇子们可以在未立储之前在里面读书、起居,但在东宫里大婚,就只有太子有这个权利。
皇帝和一干礼官商榷了之后,下令将招待入京官员的礼宾院腾空用作新房,直到刘恒身体稍好,便启程前往肃州的王府。
礼宾院是鸿胪寺管辖的地方,掌管京中三处招待宾客来使之地的,正是魏坤的亲胞兄魏乾,此人是鸿胪寺典客,管送往迎来,日后肃王前往肃州,也是由他相送。
有了这层关系,魏乾当然是尽心尽力,将礼宾院布置得喜庆端庄。
礼宾院虽不大,但绝不比东宫刘恒居住的地方小,又有亭台楼阁、厅堂水榭,还有现成的官奴和仆役,用这里暂时安置新婚的小两口,也算是刘未有心了。
就这样,一辆马车将刘恒送去了内城的礼宾院,宫内则由最近得宠的唐贤妃在麟德殿主持招待各方命妇,乱中有序之下,这婚礼居然也像模像样的办起来了。
到了成亲那天,刘祁和刘凌特别允许出了宫,骑着各自的宝马,帮着刘恒去昌平伯府迎亲。
其实若要是迎亲所用,那一定是老大的马最为合适,他的马一身洁白毫无杂毛,披红挂彩之下肯定是神骏非凡。无奈刘恒还在失魂落魄之中,只能由刘祁骑着他的马去迎亲,刘祁的马是个大胃口,走着走着就要刘祁塞一把豆子,看起来倒像是去游玩,而不是迎亲的。
刘凌是第一次离开宫中,看着宫外的一草一木都觉得稀奇。虽说只是从宫城到内城,连东西二市都没有到,总算是出过一次宫了。
到了礼宾院,刘祁黑着脸,跟着敲敲打打的人和仪仗去了昌平伯府迎亲,刘凌则留在礼宾院里看太常寺和鸿胪寺的官员来来去去地布置礼堂,赞者和歌者不安地互相闲聊,只觉得屋里实在是憋气的很,便带着戴良,准备在礼宾院里随便走走。
“二哥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刘凌叹了口气,“希望嫂嫂的家人不会多想。”
“肃王妃的家人才不会多想呢,有人娶走这位女郎,昌平伯家高兴的很。”
一声带着笑意的打趣回应了刘凌的话。
刘凌和戴良猛然一惊,扭过头去一看,原来隔着层层绿荫,有一青年坐在草中,四处都是修建到半人高的花木,他们是后来的,是以竟没有发现草丛里坐着个大活人。
“殿下您看,他和魏坤长得是不是很像?”
戴良凑在刘凌耳边窃窃私语。
“非也,非也,是魏坤和我长得很像才是,下官是魏坤的兄长魏乾,下官生的比他早,应当是他像我。”
那眉眼含笑的青年从草丛里伸出自己的脑袋,笑吟吟地望了望刘凌。
“您喊二皇子二哥,您就是今日替肃王行礼的二殿下啰?”
刘凌对魏坤印象极好,连带着对魏乾也爱屋及乌,笑着点了点头。
“正是。魏典客在这里做什么?您不该是正忙的时候吗?”
听到刘凌问起这个,魏乾一张讨喜的笑脸立刻变成了苦瓜脸。
“哎呀,殿下可千万别跟人提起下官在这里,就让我在这里偷一会儿闲。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找我,连这根蜡烛比那根蜡烛短了半截都寻我想办法,他们难道就不知道把多的那截切掉一点吗?难不成我还能变戏法把短的那截变长?简直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
刘凌和戴良都没想到那个老成持重的魏坤会有个这么有趣的兄长,性格不但不想象,甚至还截然相反,俨然是个话痨。
只见这话痨就以头伸出草丛外的惊悚姿势继续唠叨着:“肃王这个婚礼啊,办的实在是太仓促!要不是鸿胪寺里还有些仪仗能改了改用,礼宾院连像样的布置都没有。你们想想看,这可是安置来京官员和外族来使的地方,大多住的都是糙汉子,布置成新婚之所,简直是要急白我的头发!想想那位肃王妃也真是,自己新婚的新房和婚床,都是被人给用过的……”
他大概想起来面前的是皇子,连忙急急住口。
刘凌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位魏乾魏典客是为何暴露了身份。他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魏典客之前说,我的王嫂嫁出去,昌平伯家反而高兴……”
“哎呀,那边又有来找下官的蠢蛋!”
魏乾急忙把头缩了回去,在草丛里急急喊道:“我现在不想出去,殿下若想问肃王妃的事,还是进来说话吧!”
刘凌好笑地摇了摇头,戴良倒是跃跃欲试。两人小心翼翼地按住身上的礼器,从花丛边跳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这地方特地还种了草坪,草皮柔软,外面看起来杂乱,坐着倒不难受。
他们三人席地而坐,只听着外面鸿胪寺的小官大叫着“典客!典客!你在哪里啊典客……”,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踢踏踢踏地跑了过去。
一时间,三人都有种捉弄到人的快感,偷笑了起来。
有这样的经历,三人的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那魏乾笑着咳了几声,对刘凌拱了拱手:“多谢殿下掩饰,实在是我早已经把所有琐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偏偏下面的人却不愿自己动脑子,逼得我只能这般惹人笑话。”
“咳咳,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刘凌露出少年人该有的笑容。
“刚刚殿下问我,为何肃王妃匆忙出嫁,昌平伯反倒高兴,这就要说到上任昌平伯和这任昌平伯的关系……”
魏乾肃着容,将新任肃王妃的来历说了一遍,尤其是父母双亡后的遭遇,话语中不免有些许唏嘘之意。
“那昌平伯府的长女原本也是金枝玉叶,珍宝一般的养大,一夕之间,昌平伯还是那个昌平伯,故人却都不是那些故人了。现任的昌平伯原本有些品行不端,所以才被上任的伯爷责令开府另居,这一下得了势,竟把之前几代的老仆都遣散了,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为的就是不让人知道自己之前的丑事。”
“这位贵女为了将两个弟弟培养长大,一刻都不敢轻忽,亲自督促两个弟弟的学问、管教院中的下人,一有人说媒,立刻以死相逼,绝不愿出嫁,一留就留到十八岁,竟连个未婚夫都没有……”
魏乾带着嘲讽的语气说着:“但凡娶亲,都是高门来往,她父亲虽是昌平伯,可现在这位昌平伯却不是她的父亲,自然没有堂叔的女儿们在婚事上吃香。加上还有两个弟弟做累赘,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提携小舅子的,就留来留去留成仇了。”
“她不嫁人,昌平伯家三四位女郎也不能出嫁。可若胡乱许人,真逼死了前任昌平伯的嫡女,先不说名声如何,两个侄子就要先成仇人了。这件事在京城中也算是出了名的笑话,人人都说现任昌平伯不肯善待侄子侄女,以至于这女郎情愿不嫁都不敢离开伯府……”
刘凌了然地点了点头,大致了解了王嫂的难为之处。
“所以陛下一位肃王纳妃,昌平伯就开始动起了脑筋。其他人都是求情不要把女儿远嫁,只有他上下活动,是要把这个烫手山芋给送出去。”魏乾摇了摇头,“所以,肃王妃是昌平伯家这位女郎,许多人都不意外。”
“说到底,就是那位昌平伯欺负人!”戴良气呼呼地说:“陛下的圣旨是不能违抗的,那位女郎若要抗旨,她的弟弟们也要倒霉,昌平伯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一定要把侄女嫁给肃王!”
“其实我大哥人很好的,也比其他同龄人稳重。”刘凌有些听不得其他人把嫁给刘恒当做进了火坑,虚弱无力地争辩道:“他身边也没有什么宫女侍婢,从小专心读书,做他的王妃,也不见得很差。”
“如果肃王没有得病,这确实也算是徐家女的一门好亲事。”魏乾摸了摸头,“殿下莫觉得我说话直,我自己弟弟就在大殿下身边当侍读,自然是希望大殿下万般都好,可现在这种情况,莫说别人为肃王妃可惜,就是我家……”
他望着刘凌,眼神熠熠生光。
“……也为我小弟的事情急得很呢!”
戴良还没听懂魏乾说这个什么意思,刘凌却已然明白。
原来这位鸿胪寺典客兜兜转转,先扬后抑,甚至引起他的注意,为的,只是这个。
他想知道宫中究竟要怎么安排这位侍读。
“我父皇的意思,似是要让魏侍读作为王府人员陪同肃王去肃州。”刘凌自己也有兄弟,当然明白魏乾为什么如此,也不为难他,据实以告。
“我听二哥说,去肃州这一路上多有匪患,虽说随同的侍卫和官员不少,但魏侍读武艺不弱,跟在大哥身边,父皇也能放心。肃州民风彪悍,我大哥性子温和,魏侍读稳重刚毅,正好辅佐……”
“竟是要在那山高水远的地方生根了吗?”魏乾难掩伤感之情地抹了把脸,颓丧道:“罢了,罢了,反正他的心愿就是去边关之地锻炼,肃州那地方,也算是边关了吧……”
“朝廷不会埋没人才,魏侍读一向表现出色,说不定还有调任的一天。”刘凌自己也知道没有说服力的安慰着。
“多谢殿下的夸奖,实在让殿下见笑了……”魏乾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父亲过了不惑之年才有我这小弟,从小他就是我把屎把尿给带大的,比对自己的儿女还要上心,说是胞兄,其实和亲爹也没差多少了……”
刘凌明白地点了点头。
“为人兄长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手足儿女能过的很好,最好是能出人头地、能靠自己的一身本领行走于世,魏坤他从小心中就有自己的主意,我们管不了他,只是希望他能平安罢了。”
魏乾正坐着,对着刘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伏地之礼。“魏坤若去了肃州,我等是不可能违抗陛下的旨意的,只希望他日若有机会,殿下能把魏坤记在心上,能让他得偿夙愿……”
“我不懂,我只是一个皇子而已,这种事,您不是该请求吏部尚书或是父皇才对吗?”
“潜龙总有升天之日,凤雏也有长成之时,魏坤常说殿下不同常人,下官也只是希望能多一分希望罢了。”
魏乾说的十分老实。
“肃州哪有你说的这么艰险!”刘凌哑然失笑,想了想,只能模棱两可的说着:“如果日后能有机会,我又帮得上忙的,只要魏坤愿意离开,我一定帮忙。我们好歹也是又同窗之谊的!”
“多谢殿下!”
魏乾大喜,连忙又行一礼!
如果父亲猜得不错,他这句请求,今后就是君子一诺!
不枉他如此煞费苦心!
刘凌应了魏乾的请求,又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自是不会在这花丛里多待,否则等会儿刘祁迎了亲回来,见不到刘凌,那这礼节也是行不下去了。
魏乾事情已成,偷懒也偷够了,便以护送刘凌的名义也前往正厅,走到一半就被发现的礼宾院官员给拉走了,只能苦笑着先去处理公务,没办法再和刘凌套什么近乎。
“这魏典客,似是个不简单的人。”戴良搓了搓下巴,“您有没有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也听出来了……”
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自己日后不凡,就不怕压错宝吗?
“哎呀,这么多人,应该是宾客跟着迎亲的队伍一起到了……”戴良跟刘凌回到前厅,一看到门内门外黑压压都是人,顿时头痛。
刘凌比他还要头痛,等下要替大哥行礼的可是他!
被这么多人观礼,只希望不要弄出什么笑话。
见到刘凌从别处而来,立刻有眼尖的大臣看见,上前招呼起他来。平日里刘凌上朝听政,和这些大臣交流都少,最近宫中暗潮涌动,人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对刘祁和刘凌也越发感兴趣,这里许多人来,倒不是为了刘恒,而是向借个机会和这两位皇子结交罢了。
一时间,刘凌被围在各怀心思的官员们之中,和这个闲聊几句,听那个说几句抱负,小心应对,处处留神,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另一边,其他几位大臣的谈话也隐隐飘进刘凌的耳中,引得他心中对肃王妃的家人更加不满。
“听说之前纳彩的时候,昌平伯府还弄出了笑话,你们可知道?”
“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当年不是由徐子勋继承了爵位,将私产判给侄子,原昌平伯夫人的嫁妆由娘家拿回去吗?最近才知道,原来昌平伯夫人的娘家上门来要过数次嫁妆,都没有要到。徐子勋那位夫人的意思是怕长女的舅家挪用了昌平伯夫人的嫁妆,日后填补不上来,侄女出嫁时难看,索性就让长女保管。前昌平伯夫人的娘家也是心疼外甥女,就允了,后来没有再提嫁妆的事,结果那嫁妆也没交到长女手上,你们猜怎么着……”
“这还要猜?徐子勋得了爵位,要支撑一应公中,又没私产又没什么像样的官职,肯定是把昌平伯夫人的嫁妆挪着用了!”
“正是如此,徐子勋的嫡妻也是个狡猾的,没敢动嫂子的首饰珠宝,也没动昌平伯夫妻从小为女儿置办的家具和大件物什,却把那些良田和庄子给吞了,换了不值钱的薄田和年年亏损的庄子充数,以为肃王妃不知道。偏偏肃王妃也是个厉害的,从小就跟着母亲管家,知道母亲有的都是什么田地,趁着昌平伯府不敢在这个关头为难她,竟就在前几天发作了出来,逼着婶婶将吞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还把这么多年田里和庄子上的出产利钱都补了回来……”
说话的官员也是带着快意的语气。
“徐子勋虽得了爵位,但当年走动吏部的关系夺爵就几乎花了个倾家荡产,他自己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这么多年不得重用,昌平伯府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以前还能挪用侄子侄女的财产补贴,现在侄女成了肃王妃,不敢得罪,反倒要大大的出血置办嫁妆,恐怕已经恨不得不把侄女的名字报上去了……”
“这件事一出,前任昌平伯夫人的娘家才知道所谓嫁妆由外甥女保管都是子虚乌有,也找上了门来,带着大理寺作证的官员要求核算两个外甥继承的前昌平伯家产。”
“哈哈,这么一说,难怪你说徐子勋出事了!”
“正是如此!这一核算不得了,当年昌平伯徐子谦名下的店铺、庄子、良田,并存在户部的银两,或被挪用,或被鱼目混珠,或被以次充好,转了大半到了现任昌平伯徐子勋的名下。私吞财产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这些东西很多都是恵帝时期就赐下的,不能转售,尤其是徐子谦存在户部的银两,那是自知病重时交由户部打理,陛下亲自恩批的,户部也有存证,到两个孩子十四岁后分家所用。这徐子勋把户部的存票都拿了去,可见不但贪婪,而且还蠢得很!”
那官员似是个性子直率的,话语中厌恶之情显而易见。
“这样的叔叔,我倒觉得肃王妃此事做的大快人心了!”
“周大人的意思是……这事是肃王妃……”
周大人?
刘凌暗暗将他的姓和声音记了下来。
这人性格正直,又难得还是个人情达练,是个人才。
“不然还能有谁?这么多年来都没管过肃王妃的舅家吗?!肃王妃实在聪慧的很,平日他们姐弟借人篱下,自然不能发作,可这时候再不发作,她远嫁了出去,两个弟弟就要活生生熬着受苦,不如就把这些丑事彻底抖了出来,也好让她两个弟弟早点分家。”
周大人快意道:“陛下点了徐家这位长女做肃王妃,就算亏欠,也是对他们姐弟有所亏欠,昌平伯自以为卖了侄女在陛下面前得了个人情,却不知道这人情,陛下就是给肃王妃的亲弟弟也不会给他的,你看着吧,肃王妃两个弟弟分家之后,成就不会太差,说不得以后就得到天家照拂了……”
“我说呢,怎么昌平伯府最近四处借钱,我还以为是想风风光光的把已故兄长的女儿嫁出去,还在家里赞叹这徐子勋为人仗义,现在想想,我真是瞎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