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无疾!
若说政治倾轧、权谋决断,孟顺之不如这宫里绝大部分人,但要说到治病救人、用药用毒,那他在宫中绝无敌手。
他在太医局里经营了这么多年,耳目之灵通,影响之深远,绝不是一个后来的李明东可以想象的。在李明东还没有进入御药局之前,就已经有药童过来报信,又想办法支走了他一阵子,让他顺利先进入药室,可以看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在配让人兴奋的五石散。
世人皆知五石散毒性极大,而且还会成瘾,这种药物已经被所有的方士和医者所唾弃,几乎不会有人去配他。
几乎是一瞬间,孟顺之就明白了,不是他要配五石散,而是皇帝要配提神之药,李明东来自民间,医术学的庞杂,这种有钱人玩的东西恐怕知道的不多,皇帝找上他,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皇帝的身体不行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讯息,重要到孟顺之忍不住兴奋莫名。
即使心中心潮澎湃,孟顺之依旧压抑着自己的兴奋,看着像是见了鬼一般的李明东,他摇了摇头。
“五石散毒性太大,且每日都要发散,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如果五石散那么好改良,也不会被人当做洪水猛兽一般,这么多年提之色变。”
李明东紧张的神情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我不知你要将五石散给谁用,但如果他知道你用的是五石散,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怪罪于你。”
没办法,谁叫五石散臭名昭著呢。
李明东早上被皇帝叫去问平安脉,原本是喜出望外的,他以为自己为大皇子放血、招魂等事在皇帝面前终于露了脸,让皇帝记住了自己,从此就踏上了一步登天之路。
结果皇帝将他找去,却递给了他一把双刃剑。
他说能保自己富贵,甚至可以让他当上太医令,但他必须要悄悄地为他配一副能够提神醒脑之药,至少短期内不会让他头风发作、手脚麻木的药。
但凡风痹、消渴之类的病症,除了家族通有,也绝非一日累积,是根本无法根除之病。更何况他翻过医案,知道皇帝的案牍劳累之症(颈椎病)也很厉害,几症并发,除了静养,别无他法。
这些话,他原本该诚恳的告之皇帝的,可看着皇帝期望的眼神,想着自己能坐上医者能够坐上的最崇高的位置,他竟鬼使神差地应承了下来,并且在皇帝地催促下,确定了十日之内必定把药配好。
但他自己知道,想要十日之内配成这种药容易,但皇帝身边不可能没有试药和验药之人,一旦药出了一点点问题,那富贵路就会变成抄家灭族之路。
可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咬着牙尝试。
一想到十日之后配不出药犯下欺君之罪,又或者十日之后匆匆配出来的药有问题,李明东就生出悔不当初之感。
这种对于未来的惶恐和对于自己的不自信,像是巨大的阴影压抑着李明东,根本没有办法像往日那般快意或是对外来充满憧憬。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扛得住,可是孟太医状似关心地这么一提,李明东的心防就彻底崩溃了,几乎是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
“太医令救我……救我!”
他嚎啕大哭。
“是我之前鬼迷心窍,竟想着一步登天,太医令救我,呜呜呜……我家中还有幼子和寡母,不能就这么赔上性命啊!”
‘没有在宫中残酷的斗争里浸淫过,又是少年得志,心性实在是太差了点。’
孟太医心中感慨。
他还没使出什么手段呢,他就已经崩溃了。
“陛下命我十日之内配成提神之药,我听他的意思,是要能让他精神振奋如常人之药。可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什么药既能压抑人的病痛,又没有什么损耗人精血和根本之隐患的……”
李明东见孟太医沉默不言,还以为他准备撒手不管了,连忙膝行过去,一把拽住孟太医的裤子。
“我知道孟太医您医术高明,请教教我吧!之前我猪油懵了心说的那些话以后再也不提了,我抄的那些医案等会儿就交给您……”
“我从不担心你会把这些事抖出去。”孟太医俯视着李明东惶恐不安的脸,露出了一个可谓是冷酷的笑容:“你能看到的那些不合规矩,往日里都是陛下授意我去做的。你说,你若抖到陛下那里去,先倒霉的是谁?”
“是是是,是我蠢笨如猪!求孟太医提点!”
上钩了!
“你先起来,我也极少接触这样的药物,让我好好想想。”
孟太医嫌恶地抖了抖自己的大腿,将腿部的挂件抖落。
李明东听到孟太医愿意帮他,哪里还顾得上他是不是嫌恶,连忙爬起了身子,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子,像是普通的医学生那样准备着聆听孟太医的教诲。
孟太医装作沉思的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实际上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思索起来。
用“龙虎散”?
不,不行,龙虎散有亢阳的情况,皇帝如今没有心思沉溺在女色之上,如果用了龙虎散,恐怕夜间休息不好,他不会用的。
那就用“销金丸”?此药若煎酒服用,却有奇效。
不行,此药毒性太大,陛下身边试药之人用上个十几日,就会面如枯槁,骨瘦如柴……
一时间,孟太医也有些了解李明东为何会如此惶恐不安了。
给天子用药,绝不是在民间治病那么简单。
“我昔日在《药王录》里似乎见到过一剂药方,叫做‘八物方’,是道人‘升仙’之前服用的方剂,可保耳目灵敏,精神振作数月而不亏心神。只是其中需要的药材十分复杂,需得肉芝、独摇芝、云母、云沙等多种不常见的药材。有一些御药局里或有,但像是肉芝这种道门养生之物,御药局里却是不曾用得。”
孟太医思忖了一会儿,抿了抿唇道:“云母我那里还有一些,是上次给袁贵妃配药所剩,可以暂借与你。下次御药局进了药,你要用你的配额还我。”
李明东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是,是,一定加倍奉还!那肉芝是何物?为何连御药局都没有?”
“肉芝是年岁老到已经发黑的蟾蜍,以药材喂养的虫子喂大,在五月五日日中时杀之,阴干百日,可得肉芝。这药剧毒,御药局是不会存的,但道家用肉芝炼丹制符箓却是常用,你需自己想法子解决。”
孟太医顿了顿。
“时日太久,我已经记不得具体了,你可以去书库自行寻找《药王录》。既然陛下让你配药,你要有什么缺少的药材无法凑齐的,也可以去寻陛下要。”
“是!谢孟太医!”
“我不知陛下配药为何不找我,想来这是机密之事,陛下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找你是因为你是新进的太医,迫切需要往上爬,而我已经任太医令许久了,不会为了富贵冒险……”
孟太医一句话戳破了李明东的野心。
“如果你想好好的谋这般富贵,最好不要让陛下知道是我帮你的,陛下生性多疑,一旦知道你不是嘴严心硬之人,你就有了杀身之祸,切记!”
李明东此时已经是进也有危险,退也有危险,皇帝随时都能杀了他,孟太医虽然不能信任,至少能让他把眼前的坎儿给过了。
日后的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李明东千恩万谢的送走孟太医,此时已经是快到拂晓之时了,他迫不及待地直奔书库,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回到自己值夜之所,孟太医翻出自己柜中的云母,嘴角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
云母有五种,人多不能分辨,用于药中多为药引,所用区别不大。可一旦用作‘八物方’,一旦用错,便成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