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无疾!
像这种级别的政事,远不是刘凌和刘祁两个小虾米可以插得上手的,即使文武百官之中,能对南蛮子了解的大臣也是寥寥无几。
由于事关南方大局,即使南方没多少人,还是穷乡僻壤之地,可没有一个人会对南方轻忽,整个朝中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派,吵了个不亦乐乎。
主战的是以大理寺卿、兵部和刑部为首。
他们认为如果一旦让天下人发现朝廷不能打仗或是对军事上不够重视,百姓就会对朝廷彻底失望。而有了冤屈的人如果人人都杀官而起,实在是乱了天下的纲纪,开了一个极坏的头。
主和的是户部、吏部和御史台等重要官衙。
他们认为南方会乱,事出有因,不是当地官员不作为,而是蛮人治蛮的国策约束了他们,使他们束手束脚,加之商人逐利而行,往往罔顾人伦,终酿成大祸。
归根结底,是中原地方的乱摊子带累了南方,南方的百姓和蛮族还是信任朝廷的,不该让南方因此而起战火,所以主张以抚为主,在对荆州蛮加以惩罚,对个别冥顽不灵的部族,再出兵镇压。
此事在刘祁和刘凌看来,两方说的都有理,好像两方都能行。主战的和主和的两派官员昨夜大概已经碰过了头,双方的理由都有理有据,甚至有大量的数据支持,莫说两位皇子,就是刘未也头疼的紧。
对于南蛮部族,还是和他们打交道最多的鸿胪寺和礼部最有权威,遂刘未开始征求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的意见。
“启禀陛下,下官并没有去过这些蛮族聚居之地,鸿胪寺也仅仅和荆州蛮接触的多些。荆州蛮聪明矫健,和汉人相差无几,但诸蛮之中,也属荆州蛮最为狡猾,庄侍郎所陈的事实,很有可能就是荆州蛮挑起的争斗。”
鸿胪寺卿看了眼自己右手边正在打瞌睡的魏乾,接着说道:“不过,我鸿胪寺中有一人曾经入越州数次,又接待过来往蛮族使者数回,陛下询问他,应当更为合适!”
“哦,是哪位爱卿?”
刘未好奇地问。
鸿胪寺卿胳膊一拐身边的魏乾,咳嗽了一声:“咳咳,正是我鸿胪寺的典客魏乾!”
魏乾昨夜被鸿胪寺卿等人拉去问了一夜南蛮的情况,早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睁着眼睛都睡得着,猛然被鸿胪寺卿一拐,立刻就地一倒,摔了个大马趴,引得满朝文武大笑了起来。
这是御前失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责,怎么看待全靠皇帝当前的心情如何,显然刘未现在的心情并不好,眉头一蹙,就要发难。
鸿胪寺卿也没想想到惹出这么个麻烦,在刘未发难之前急着叫道:“魏乾,陛下问你对南蛮是打是抚!”
魏乾虽然摔到了地上,不过脑子里还残留着前一晚其他同僚们类似的问题,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茫然道:“当然要打,你要让蛮族服,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啊……”
刘未正准备问责他御前失仪呢,结果他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升起了兴趣。
“金吾卫,把魏典客带出宣政殿吹吹风,等脑子吹清醒了再带回殿中,朕有话细细问他。”
可怜魏乾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有两膀大腰圆的侍卫把他叉了出去,往宣政殿门口一按,那冷风呼呼的刮,吹得魏乾是鼻水直流。
别说,这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也不知道皇帝精神不好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吹过自己。
被吹清醒的魏乾立刻明白了鸿胪寺卿给他送了一场什么样的富贵,这对于他们方国公府几乎要没落,自己弟弟又被发往肃州的局面来说,真的是最能翻身的机会了。
他心中感激着主官对他的照拂,但他自己也不敢关键时间出差错,所以虽然已经是清醒了,但还是在殿门外多站了一会儿,想好自己等下要说什么,将条理整个清楚,这才返身回到殿中。
“魏典客,你这是清醒了?”
刘未似笑非笑地问道。
“是,为臣已经清醒了。”魏乾对皇帝躬了躬身子,“陛下适才问臣,究竟是战是和,臣的意见,自然是战!”
“蛮人生性倔强强硬,且不知变通,这让他们能保持自己的传统上千年不变,也使得他们很难接受外界的一切,加之语言、文化、生活习惯皆不相同,所以更难沟通。”
他侃侃而谈,“不止是对外族如此,他们本族之内,也极少有‘一言九鼎’的情况发生,同族、同胞之间意见不合怒而出手都是常事,要想彻底让对方弄清楚你的意思,只有一个字——‘打’!”
“打完了,然后再跟你说清楚,你输在我手上,就得听我的。这便是蛮族人根深蒂固的习俗。”
“荆州蛮受楚文化影响颇深,文字、习惯已经和汉人无异,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习性,其他诸蛮部族如何,众位可想而知。陛下若想先以抚为主,那是没有用的,此时已经造反的蛮人,不会接受任何安抚,也听不进去任何言论。反倒让蛮人们以为朝廷怕了他们,激起的血气更盛。”
魏乾对此似乎感触很深。
“但如果你打赢了他们,还对他们抱有该有的敬重和优待,这些直性子的蛮子就会从此心甘情愿的拜服与你,对你敬如天神。”他顿了顿,“当然,虽然要赢,却要赢得漂亮,大获全胜,且不能引起太多的杀戮,否则哪怕你再怎么优待他们,他们也会存着血仇之心,就如对待荆州蛮一般……”
“听起来,对蛮族用兵的方法,和对其他地方用兵也没有什么不同。”御史台一位御史不以为然道:“这不都是废话么!”
“正因为他们坚守传统和信义,又是一根筋,所以一旦他们对你信服,可能是世世代代都矢志不移。”
魏乾的眼神十分坚定,“昔年大汉代楚而起,楚国三壁皆失,各郡各府闻风而降,大汉得了大半的天下,唯有南壁这些蛮族依旧奉楚国为主,战至十不存一,最后躲入深山之中,血脉才得以保存。”
“即便如此,这些蛮部在日后数百年中都不奉篡楚者为君,直到汉末大乱,他们甚至还起兵跟着反汉,打的是‘为主复仇’的名义,可见他们的忠诚和恒心。”
“诸位同僚可能觉得这些人简直就是头脑僵化的傻子,但臣要说的是,正是因为他们这种性格,东南的蛮族生事决不可姑息。我代国历来对这些异族都十分宽厚,如果这次南蛮的事情处理的漂亮,一劳永逸也许不太可能,但数代之内不起争端却是可能的。”
魏乾看着刘未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乘胜追击:“此外,商人最是敏锐,我国缺粮,连朝廷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他们却能另辟蹊径。虽说现在起了大乱,但未必不是给我们一种启发,南方大片土地空旷无人耕种,等安定下来,或迁罪户去安置,或给予政策鼓励迁徙,说不定可解粮荒。”
“好一个魏典客,果然是思维敏捷,头脑清醒!”刘未听得最后一句,重展笑颜,“鸿胪寺有你这等人才,何愁蛮族不定!”
魏乾被这么一夸,竟似有些心中不安,他平日里善言,此时却茫然地像是个孩子,呐呐着连客气的话都憋不出来。
但刘未最喜欢这种看似精明实际上没什么花花心思的,于是乎对这魏乾大为欣赏,不但赐了锦衣玉帛,还给了他在蛮族事务上入宫参赞的权利。
这便是等于御前行走了,大大的美差,足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在讨论这仗怎么打,派谁去打,发多少兵。按照魏乾和几个了解蛮族事务的官员的说法,这仗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争取人心,不但不能多生杀戮,还得做好安抚工作。
朝中多年不打仗了,京中荣养的武官皆是宿将,但年纪已经老迈,经验是有的,论起兵法和大局也是头头是道,但现在到那山高水远的地方领军,未免有些鞭长莫及,体力不支。
而南方驻军的各地守将虽正在身强力壮之年,可要想打的漂亮,还是在那种穷山恶水之间,能力又都差了点。
一时间,刚刚决定是打是和的事情,反倒变成一件简单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这领军之人不但得有能,还必须有德,对待异族不能抱有成见,否则若打起仗来把蛮部当做猪狗,结下了不解之恨,就算时候再好好安抚,也是无力回天。
刘未的生性多疑在这时候又表现了出来。
事关军权,现在是在方党全面发难的时候,京官推荐的所有人选刘未都不置可否,生怕被方党钻了空子,掌握住一支军队,日后有力发难,然而地方上的守军刘未既不熟悉又不能肯定能力,左看右看之后,竟定不下人选。
皇帝定不下人选,百官们就轮流推荐,兵部也好、军中武官也罢,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想着夺下这个主将之位。
天下承平已久,武将们无仗可打,都恨不得以一战立下威名,更进一步。
武将们不似文臣,晋升更加艰难,皇帝把军权捏在手上,一直荣养着他们,却无法凭空从天上给他们送军功,没有军功,武将就不能封侯拜相,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平日的同僚情义,一个个在朝上争得面红脖子粗,就差没有大打出手了。
此事虽事关紧急,刘未也不愿意把精兵强将全派出解决东南一隅作乱之事,到最后,还是点了军中颇有人望的一位宿将领军出征,又命了魏乾作为参赞,带了鸿胪寺五位精通蛮族语言的译官,一起随军出征。
为了担心士卒水土不服,刘凌只给了他一万精兵,又给了兵符一道,可在南方四州中调拨人马和随军的将领五万,六万兵甲齐整的大军对上一万的乌合之众,刘未思忖着怎么样人都够了。
刘凌和刘祁都对这位将军不太熟悉,但等候上朝时也经常能见到他和其他武将相谈甚欢,显然是个人缘很好的将军,料想心性也不会太差,心中总算是有了些数,父皇选他,大概是不用担心他会得罪人。
东南战事确定之后,百官们以为皇帝会说起明年年初开恩科的事情,谁料刘未手指在御座上摩挲了片刻,丢下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东南之事,让朕越发觉得如今对待商人有所轻放。朕欲重新选拔皇商,约束天下商人,平抑物价,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意见?”
什么?
开皇商?
一时间,朝中炸开了锅,其讨论之热烈,甚至更甚之前对于东南战事的。
东南战事虽然十万紧急,但南方蛮部兵甲落后,人数又不多,起不了大乱,王师一至,收服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皇商就不一样了,皇商就是国家聘用选□□的最优秀的商人,也许并非一开始就富甲天下,可有了官府的助力,但凡有些能力的,最终都能如当年王、林等数家皇商一般富可敌国。
最重要的是,皇商对朝中大臣们的“孝敬”,远远要比地方官员们孝敬的多,而且拿着还不烧手,但凡皇商存在的时候,官员们都过的很是滋润。
不过,总是有人不愿意重开皇商之路的,还没有等其他官员发表什么意见,吏部就已经跳出来反对了。
“陛下,如今已经不是恵帝之时,重新选拔皇商,绝非一日两日能够成事的,现在东南有战事,来年又有恩科,可否暂缓一段时日?”
“朕只是问问爱卿们的意见,自然不是马上就办。”刘未甚至还能挤出一丝笑容,“好在皇商之事早有前例,户部近期最好上个表,参照前朝时皇商选拔和罢免、惩罚的规矩,定下一个章程。”
“陛下,此事……”
“嗯,此事现在还只是提议,具体的事务,等户部章程出来了再行讨论。”刘未轻飘飘地将此事回了过去。
“户部尚书,这件事你先记下!工部尚书,你协助户部尚书订立章程!”
“是!”
“臣遵旨!”
最近吏部闹罢朝,礼部从中得了便宜,皇帝为了拉拢礼部,加开了恩科。户部作为一个重要的部门,却没有得到什么重视,原本已经已经有些不满,最近罢朝的官员也有许多没有回朝。
可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居然要重开皇商了!
历来管理皇商的都是户部,皇帝要重新选拔皇商,根本绕不过户部。昔年天下的商人为了赢得盐铁专营的权利,挤破头要走户部的路子,那时候的户部简直是横着走,吃的撑,谁人不羡慕?
至于让工部协助,是因为交由皇商经营的盐、铁、铜等矿产和井田都归于工部之下,由什么样规模的皇商获取哪几座矿产和盐田的经营权,则是工部进行审查,看这家商号有没有开采的能力。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原本如同铁板一块的吏部和户部就分了开来,人都有私心,户部的官员们但凡有点脑子,都要争破头促成此事,别说罢朝回家了,这个时候你让他休沐他都不会干的。
听到父皇一句话就重新把户部拉拢到了手里,刘祁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情。
这便是王权,这便是能使人一言生,一言死的权利!
就如同下棋一开始就执了黑子,又坐拥了天下,哪怕你手眼通天,布局数十载,一旦天子警醒,哪怕你再深思熟虑,可能伸手间,便满盘皆覆。
他不知道他曾外祖父最终想要什么,但他真的就敌得过父皇的帝王心术吗?
刘祁精神恍惚,竟没有发现一旁的刘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大气,脸上也浮现出兴奋的神采。
待下了朝,刘祁还有些神思不宁,刚刚走出宣政殿,就被一位宦官请了回去,说是父皇要见他。
待入了殿,那宦官将他引入了一间偏室,只见父皇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在屋子的一角逗着几只鸟儿,见他进来,皇帝丢下手中的鸟食,笑着接过岱山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在礼部历练的如何?”
刘祁脸色一红,他知道自己被人考问后愤而离开的事情父皇一定是知道了,只能羞惭地道:“儿臣不及礼部的大人们多矣,唯有勤奋向学,方能不让父皇失望了。”
“勤奋向学是好事,但朕把你送到礼部去,不是让你去做一个合格的礼部官员的。有些迂腐的酸东西,不学也罢。”
看的出刘未的心情很好,连语气都带着几分轻快:“明年要开恩科,礼部肯定事忙,没人顾得上你。你若真要晚上宿在礼部,最好多添几件衣服。”
“是……”
虽知道父皇恐怕会同意他住在宫外,但他这么轻易的就同意了,还是让刘祁有些受宠若惊。
等寒暄的差不多了,刘未才像是不经意般问道:“听说你昨日下午,去方府看望方尚书了?”
刘祁知道总避不过去的,心中叹了口气,点了头道:“是,去陪方尚书下了盘棋。”
“哦,下了盘棋?谁输谁赢?”
刘未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