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朝露仍在、旭日方升,纪若尘口鼻中喷出一缕青气,缓缓张开双目。迎着他的,是满眼金白阳光。他挥袖起身,步出藏身的山洞,不疾不徐地登上峰顶,凭峰遥望。
此山已近东海,遥向东望,但见一轮红日刚出,将半天云海染得火红。云海下方,隐约可见一片大泽,泽上烟云弥漫,将这片大泽本来面目藏于其中。烟水气隐现青黑,凝而不散,兼有阻挡目力神光窥探之功,并非寻常水雾。
大泽再向东去,只见一片苍茫。那里即是天下三大绝地之一的无尽海,纪若尘并不陌生。登峰之前,纪若尘在山洞中枯坐一日一夜,将自下山以来经历的每一场斗法都细细回思过,对方的门派、得意道法、专用法宝、特殊战法皆未放过,然后再与自身修习道法以及读过的道典相互印证,反复推敲对方道法的得失之处。如此下来获益良多,甚而有几个小门派的修炼方法都被纪若尘推演出三四分来。
三清真诀实不负天下第一道典之名,浩浩然如北冥大水,天下虽有万般修炼法门,但在这片平滑如镜的无边大水前,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来。以北冥之大,纵是泰山琼州也能倒映如画,何况这些零散小门派的功法?最多也就算得上一二土丘罢了。
一日夜之后,纪若尘胸中已有沟壑,出洞之时,尽管真元道行未有寸进,然则气度已有所不同,少了一分狂放杀伐,多了一分莹润内敛。
此时登峰远眺,纪若尘但觉天地从未如今日之宽,若在昨日,必定引吭长啸,一舒胸臆。但今时今日,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他凝望水泽上变幻莫定的云气,面色渐渐凝重。纪若尘的眼光今非昔比,渐渐看出那片大泽上的水雾中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妖气。这妖气十分隐晦,分毫也不张扬,偶尔浮现,只见道道青黑烟气透出,盘旋数周,有如数道黑龙飞舞,眨眼间又散了去。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人与妖修炼法门不同,本质与目的却都是一样的。就是修行过程中的几大阶段,仔细推敲其实也有很多共通之处。道德宗妙隐真人留下的寥寥几篇文字中,就提到过人妖修行大道其实并无不同,只是世上修道之人多半狂妄自大,以正统自居,瞧不起天下妖族,其实不知如此一来,实等如是为自己设下篱笼,局限了今生成就。
当然人妖也有所别,人得道飞升最多需要数百年,而妖族飞升起码也得千年,这也就成了修道人瞧不起妖族的一个理由。
纪若尘与青衣相处日久,曾亲眼见识过洪荒卫的厉害,当然不会如那些俗人般对妖怪有偏视之意。水泽上空隐现的妖气淡而不散,威而不厉,浸浸然有包容万物之意,实是非同小可。那水泽中盘踞的妖怪已修去已身凶性,道行日渐圆满,也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此地步。
据神州气运图所示,灵穴就在这片水泽深处。纪若尘虽然本领大进,但也知想从这等巨妖镇守下取得灵力之源,那是妄想。
他沉吟片刻,感觉以自己的身法与凝息之术,或许可以瞒过这头巨妖,悄悄潜入水泽中察探灵穴。但妖与人不同,多数妖族灵觉远超人族,纪若尘至多有四成把握可以潜进水泽。
“四成把握吗?”纪若尘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自语道:“四成把握也不算小了。何况看这妖气,肯定是个得道之妖,实在躲不过去,说不定还可以打个商量什么的。”
他束了束道袍,就准备下峰。从绝峰上望去大泽并不遥远,然则一路走过去,至少也得大半日功夫。许多妖族都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因此夜探水泽并不是个好主意。
纪若尘刚刚迈步,忽然一道山风扑面吹来,风清而冷。又有数点晶莹水滴自天而降,打在纪若尘足尖前的岩石上,撞出了数朵细小如冠的水花。
“下雨了?”纪若尘望着山岩上的水迹,双眉渐锁,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上方刚刚还是碧空如洗,这一刻不知何时已聚起数十里方圆的云团。云团中心厚重,向四周渐伸渐薄。依常理看,如此厚重的云层早该是深黑如铅,但这团云却是亮白的异乎寻常,反将山峰映得半点阴影也无,就如云中藏着一轮炽烈无比的骄阳一般!
风静而云动。云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旋扩张,并且不断下落。降至纪若尘上方不足百丈时方始停止下降,此时云层早已扩张超过百里,纪若尘环顾一周,除东方还能透进一抹霞光,其余天空都被茫茫云海所笼罩。
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发生在数下呼吸之间。
云层越来越亮,将山川林森照得通明,再无丝毫阴影存在。纪若尘不再望向天空,而是抬起左手,掌心光莹如玉。云层的天光映射下来,将他左手染上一层若隐若无的淡紫色。
望着这似曾相识的淡紫,纪若尘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阴翳。忽听得声喀嚓如铜镜破裂的轻响,十余道紫色电光若道道长蛇,蜿蜒自云天横过!
云团中心处悄然散开,紫火天雷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结成七个雷珠,环绕飞舞,托着顾清自云层中徐徐下落。
经日不见,她依然素衫一袭,浑然不染半丝尘间烟火气,若不是那丝缕说不明、道不清的牵连,纵然她立在面前,纪若尘如闭上双眼,也会浑然不觉她已来了,只会以为前方是茫茫群山大川,扑面而来的浩荡天风又强了一线而已。
若说有什么分别,那就是她那双空明眼眸所倒映的山川万物、天风浮云,偶尔会有一道天火自空落下。
顾清长袖一拂,漫天雷云天火顷刻间化得干干净净,就这么云淡风清地落在纪若尘面前,距他不过三尺。
纪若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叹道:“你来了。”
顾清点了点头,淡道:“我来了。”
两句话之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纵以他们绝世的天资,竟也找不出第二句话说。
三尺之地,伸手可及。然而咫尺天涯,如此距离,却不知何年何世方能缩近。
良久,纪若尘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你不是在苦修天道吗?突然过来找我,总是有事的吧。”
你看,见面原来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啊!纪若尘心底暗自自嘲着。虽然午夜梦回之时,他曾无数次想起若有朝一日得能再见,那情那景,该是何等模样。可任他想了无数次,也没想到这一刻真的见了,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
原来,相见如此容易,如此简单。
素来万事万物成竹在胸的顾清,不知怎地,竟然就被这一句话给问住了。她淡色的双唇微张,凝结了一刻,方道:“若尘兄,敢问此去何方?”
这句话一出口,不光是纪若尘凝滞了一下,就连顾清自己似也怔了一怔。
恍然间,纪若尘仿如又回到了从前,他怀抱厚厚道典回到自己书房时,惊见了那安坐主位、素衫如洗的她。她曾读过的《太平诸仙散记》,此刻仍被他放在书架上特别的位置,从未再动过。
那一个早晨,阳光温润淡和。
还记得,面对目瞪口呆的他,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若尘兄,不必客气……”
昨日今时,同样的称呼,可其中的意境已截然不同,相距之遥,恰如冥山炎海。
当日两人一言一谈,一举一动,如流水般自纪若尘心头流过。
纪若尘抬起了头,迎上了顾清的目光,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洒然自如,道:“在西玄山呆得闷了,现在天下大乱,所以下山四处走走,也是个历练。”
顾清凝望着纪若尘,但见他与自己坦然而视,目光中没有分毫的游移闪焕,当下暗叹一声,问道:“若尘兄此次下山游历,手上的孽缘又多了不少吧?”
纪若尘左手提起,这只手纤而有力,肌若凝脂,隐约有光华流动,正是道行小有所成的标志。
他望着自己的手,微笑道:“本来孽缘就不算少,也不在乎再多个几十件的。何况那些人修为不足,却不自量力,四处捕杀我宗弟子,皆是可杀之人。杀些可杀之人,我又何愧之有?”
顾清眼中光影流转,重又转为淡漠,道:“我辈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以天下为念,以众生为怜,如此方有望得证金仙大道,羽化飞升。若尘兄,你如若把持不住自己的杀心,不说今生,怕是十世百世之后,也无缘仙途。”
纪若尘失笑道:“千百年来,得道者不过寥寥数人,大道又何其飘渺无凭?再说修仙路上人多,也不独少了我一个吧。”
一句话说完,纪若尘定睛望住顾清双眸,目光转亮,有如实质,冷然道:“道德宗本来领袖修道诸派,现下却成天下修士围攻道德宗之局。明皇那道圣旨于修道之士而言,实与一张废纸无异。何以转眼之间,时局就能如此急转直下?我虽然年轻识浅,也知道这当中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我宗惹了仙怒,才招致了这等祸事。普天之下,与这仙字最沾边的,该就是青城山上坐着的那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