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的风穿堂而来,吹散了香兽飘出的烟。
皇帝的眉眼在轻烟里显得迷蒙,他心情复杂地望住了眼前委委屈屈地小徒弟,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办岔了什么。
诚心修道之人,必要有度师接引,他一未考察徒弟有无慧根,二未曾收取学费,凭空得了这么一个徒弟,如今知晓了,那必要好好地教导才是,免得再遭天谴。
至于戒律清规,也是可商榷的嘛!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说不得自家这个小徒弟不爱规规矩矩的打坐修行,偏爱躺着、站着、歪着、趴着修行呢?
想明白这一节,皇帝垂目,耐心问她:“你是对朕为你制定的清规戒律不满意,还是对朕不满意?”
星落心里五味杂陈,委屈的情绪在心腔子里滚上千遍,勉强忍不住了,仰头看陛下。
“您这么问我,是又想逮我的错处吧?”钓鱼执法要不得,星落这点子悟性还是有的,“您既然认了是小道的师尊,小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小道简直太满意了!”
皇帝再迟钝,此时也觉出来一丝不对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间轻蹙。
“满意为何耷拉着眉毛眼睛?”他琢磨,“你是觉得朕教不好你么?”
星落此时眉毛眼睛的确耷拉成了倒八字,违心的话她说不出,这一时陛下既问了,她勉强抬起两只手,各分两指摆在两边眉毛上,使劲儿地往上提了提。
“您是师尊,也不能胡说呀?我的眉毛眼睛也没耷拉着呀?”
皇帝的心情很复杂。
也不知道古来先贤是怎么教徒弟的,此时眼前自家这个小徒弟拿手指提着她自己的眉毛眼睛,一双乌亮大眼就被提成了吊梢眼,理直气壮地同他反驳,竟使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偏偏,她这个样子,还挺可爱的。
皇帝清咳了一声,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闹。
“你先把手放下来,这个样子朕看着挺可笑的。”他的话一出口,就敏锐地感觉到了身侧有一丝异动,皇帝微微侧眼,看见阮英苦着一张脸,佝偻着腰站着,见陛下看他,阮英忙垂下头,不敢乱动了。
皇帝见小徒弟委委屈屈地把手放下来了,这才耐着性子问她,“从前朕挂在墙上,既不能为你传道受业解惑,也不能为你抗事出头,逢年节也不能给你压岁封包,如今朕下来了,你还在这里别扭什么?朕头一回为人师,这个机会很珍贵,你要把握好。”
星落心里头的委屈扩大到一百万分,听着陛下的话那股子委屈愈发地往上走,直在喉头滚了千遍万遍,终于忍不住了,扬着小眉毛,对上了陛下的眼睛。
“您还说,师尊回来了领我讨饭去呢!怪道前儿送什么不好,偏要送个讨饭的钵盂给我,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我师尊了,就等着找个好时机说出来,好叫小道大吃一惊是不是?”
她话赶话说到了这儿,越性儿一口气说完算了,星落仰着头,视线撞上了她这便宜师尊的眼波,陛下眼睫低垂,浓睫下的深冷眸色正望着她,似乎听得很是认真。
“大早上,小道没用几口早餐,宫里头的天使就来了,娘亲拽着我出门,给我左打扮右打扮——可我还没吃饱肚子呢,”她小声说话,语带委屈,甚至有了一些哽咽,“您掼会折腾人。人家家的师徒相见了,不说抱头痛哭吧,怎么着都要问一问小徒弟这些年过得如何,有没有挨饿受欺负,您可倒好,上来就跟我说您是我师尊,我得听话守规矩,不然就打手心罚抄经,您怎么这么会气人啊?您气死小道有什么好处啊?还说我顽劣害您遭天谴,我还怕您说话太气人连累我被雷劈呢!”
阮英在陛下身侧,听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他服侍了两任天子,一辈子就只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敢在天子面前埋怨指摘,前几回还只是语出不逊,这回竟升级了,连连累她遭雷劈这般话都说出来了。
阮英悄悄觑了觑陛下。
在他的方位,只能觑见陛下的侧脸,清俊的侧脸线条、浓密的眼睫,眼神平静而无措……无措?等等,陛下眼神有些无措?
阮英大着胆子再看陛下的手,好似有些微不可见的细微颤抖,他悄悄在心里叹了一息,哎,当一个男子面对一个小姑娘手足无措时,那就代表他完蛋了!完蛋了!
皇帝的心很茫然。
从前怪她娇纵,累的保元伤了心肺,看她眼眉不是,如今倒好,她在自己眼跟前儿埋怨来去,自己竟没来由地痛恨起自己来了——白白应人家师尊四年,一点照拂庇护都无,这会儿还给她立规矩,好像真的有点不近人情。
她方才说什么,别人家的师徒见了面,都是要抱头痛哭……
莫不是她想同自己抱一抱?
皇帝的内心天人交战,抱也不是不可以,身为师尊抱一抱小徒弟,抚一抚脑袋,又不是什么有违人伦之事,可是……
皇帝的视线落在身前儿正垂着脑袋掉眼泪的小徒弟,做什么这么伤心?老君山上过的这四年,有这么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