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翻白浪,龙游碧空里,帝京府尹阮昌明发了令,由错金楼槛窗遥望下去,数十艘龙舟犹如数发离弦的箭,呼啸而去。
岸边挤满了百姓,人山人海的,欢呼助威声堪比浪涛,贵女们在槛窗上端看,时不时有小厮上来通报战况,也有几位贵女手持千里望,往下瞧着,不时传递些消息。
星落枕着手臂趴在栏杆上,往下遥望着河中远成白点的龙舟,青团儿从室中行了过来,俯身向着自家姑娘的耳朵细声道:“黎瓦将人带下去审,竟审出来处骇人的地界,那老虔婆不肯引着去……”
星落回过神来,抬起头问青团儿:“如何个骇人法?”
青团儿摇摇头,只说黎瓦还没细说,“……姑娘说上回也是在永定河边撞见了此人,黎瓦说这老虔婆不简单,像是背后有整条线似的——接收女婴、女童,还管给人介绍童养媳,不像是走正道儿的。”
星落眉心忽的跳,想起上回世仙从婴儿塔回来,同她说起那个被丢弃的女婴是六指。
或许是这个原因,那香婆才要将她丢下河的吧。
她想到同静真、世仙在中原的见闻,再想到这里乃是天子脚下,竟也有这般骇人之事,阵寒凉便笼罩住了她。
她眉眼渐生了悲悯之色,低低道:“黎瓦手下也有几个人,叫他先查着——这样心眼败坏的牙婆,不把她抓起来送官,我心不甘。”
青团儿郑重地应了声是,又指了指河里那些竞渡的龙舟,“……步帅的龙舟划的最快,到锦绮彩竿处才用了半柱香,时咱们便有烤全羊吃喽。”
说着便促狭笑,却步下了楼。
青团儿心大,星落却思虑颇多,趴在阑干上枕臂卖呆,辜沅月却悄悄挪在了她的身边儿,小声儿同她说话。
“我瞧你鞋袜裙角沾了好些泥污,要不要随我去换?”
星落把头从自己的手臂上挪过去几分,凑近了辜沅月,小声同她说话:“不换啦,会儿还要啃羊腿,再弄身油岂不麻烦。”
辜沅月掩口笑,笑容明亮又可爱,“……你可真不样,还当真要啃羊腿啊?”
贵女们赴宴,谁都不会当真放开了去吃,方才午宴,辜沅月便见星落慢悠悠地用餐,动作不大,吃的也很文雅,可旁人心思都在看龙舟上了,唯有她从开花吃到败叶,这会儿还惦记着啃羊腿。
辜沅月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了颗椰丝糖,揭开了油纸,递在了星落手里,“吃这个,可甜了。”
星落也不矜持,接过就放进了口中,想了想,从兜里捡了颗梅子糖,也递给了辜沅月,“这个酸中带了甜,也好吃。”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这么简单,两个小姑娘趴在阑干上,各自分享了爱吃的糖,就确定了彼此的心意。
永定河中的龙舟大会已然决出了胜负,拿着千里望的贵女回身播报着战况,“我瞧着下头开始颁奖啦,羊可真肥啊!”
那位明嘉县主霍声婉随声道:“我瞧着辜家哥哥要去更衣啦,说不得时要送羊腿来吃。”
梅逊雪嗤声:“……步帅不去犒劳伙伴,来咱们这里送羊腿?想太多了吧。”
霍声婉眼眉倒竖,看了眼同星落咬耳朵的辜沅月:“辜家妹妹在这儿呢,哥哥总会来的吧!”
辜沅月听得霍声婉点名,这便摇摇头只做茫然,低了头却向着星落小声说话:“从前对我爱搭不理,后来见了我哥哥,就对我甜言蜜语的——我才不要她做我嫂嫂,显然以后不会疼我。”
星落想了想,也同辜沅月咬耳朵:“辜家哥哥这般温柔,定要配位娴淑文雅的姑娘才是。”她略略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各有风采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辜家哥哥喜欢什么样子的。”
星落向来心阔,这会儿倒忘记了船幡上的冰糖葫芦,辜沅月却有些纳闷:哥哥向来对人事淡泊,从未在家中提起过任何女儿家,今次却特特嘱咐她要给黎星落下帖子,她原本觉得其中定有什么前情,可瞧着星落这般坦荡,倒有些困惑了。
星落想起她当才说的不会疼她的话,又道,“我也有两个哥哥,如今还没有娶亲——我也曾想过,如若有了嫂嫂,她不疼我该如何,现下再想觉得稚气,嫂嫂疼哥哥就是,若能分点儿给我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分,那也不碍的,嫂嫂也是人家家里的女儿啊,说不得还盼着小姑子疼她呢。”
辜沅月若有所思,过了时小声道:“……前些日子我在城西明月诗社,遇见了位神仙公子,可惜只是匆匆面,也不知名姓,过几日再开社,我便要再去——说不得就能再见面。”
星落大感兴趣,把脑袋凑过去,问东问西,末了遗憾道:“可惜过些时日我要回趟仙山,不然我也想同你起去……”
两个小姑娘正咬耳朵,却听雅室中阵儿小小的动静,辜沅月抬起头看,呀了声站起来:“是我哥哥来了!”
星落循声望去,单间那雅室中,清清落落站了人,日光和暖,为他的面庞沐上层柔光,愈发显得温润如玉。
他此刻已换下了赛龙舟的劲装,改着了身玄色常衣,只是头上仍系着条红色额带,显得眉如远山,眼如墨星。
槛窗上的贵女们都目含期待,霍声婉素来爽直,走上前相迎:“辜家哥哥的龙舟好生矫健,十分好看。”
辜连星清浅笑,道了声谢,这便脚下不停,走至辜沅月同星落的眼前。
辜沅月叫了声哥哥,笑他的额带奇奇怪怪,“哥哥带着这个,像是要去打马球样——今儿赢了龙舟会,可要给我买花戴!”
辜连星宠溺地看着妹妹,听她说了,这便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允了,接着才将温柔的眼光落在星落的面庞。
“我叫人烤了羊腿,撒了孜然调味,毫无膻气,也不知你爱不爱吃。”
星落方才吃了个半饱,这会儿见那仆役将羊腿放在了桌上,鲜亮油润的颜色十分诱人,登时食指大动,仰头应是,“自然是爱的——若是能有干碟子蘸料蘸着吃才好!”
辜连星笑,往身后吩咐了声:“叫人端干碟子上来。”旋即向星落同妹妹致歉,“本是要带你们上龙舟瞧瞧,可惜手头仍有事务,晚间才能回还,届时可送你家去。”
星落应是,仰脸同他告别:“辜家哥哥且去忙,我同沅月妹妹玩时便还家了,不必相送。”
辜连星略略有些遗憾,不过时便释然了,笑着向着周遭贵女颔首,这便离去了。
辜连星离去后,室中都是片静寂,贵女们都静默不语,心中却有涟漪悄悄泛开。
帝京人人皆说辜连星俊秀无双,可真正见过他的却鲜少,今日端阳节,竟能近距离看清他的容颜,时令贵女们心有波动。
霍声婉却坐在椅上神色哀婉,有些失落和郁恨,旁梅逊雪自然知悉她的心事,这便语中带了几分嘲弄。
“咦,县主不是同步帅相熟么,怎么方才步帅来时,县主却连边儿都挨不上呢。”她的眼风扫过星落的面颊,语带挑拨,“倒是女冠,似乎独得步帅青眼呢!”
星落捡了丝羊腿肉放在口中,并不是很想搭理她,霍声婉却冷笑声斥向梅逊雪,“瞧你话说的,好似咱们都是货物等着被挑拣——自轻自贱可要不得。”
梅逊雪即刻便回了嘴,“谁上杆子谁才是自轻自贱。”
霍声婉素来彪悍,又是家里千宠万爱无人违逆,岂料今日直被这位梅逊雪挑衅,登时便恼了起来,将眼前的碗碟拂落在地,站起身来便指着她骂,“那可不是你么?在外头四处说什么自己要做皇后了,今儿还装模作样地戴了什么金令牌,不就是想让咱们都奉承你句吗?我且瞧着你能不能入了陛下哥哥的青眼。”
梅逊雪的心事被戳穿,登时恼羞成怒,站起身来同她指点:“县主怕是患了臆想症了,方才我还听你说,瞧不上黎家的六姑娘做皇后,怎么着,陛下立谁做中宫,还得过来问问你?”
星落万没料到这战火烧到自己头上了,这便站起身叫她们消消火,“吃羊腿吧,我给你们弄两块肥的。”
羊蕊珠便在旁边幽幽地添了块柴,“女冠何必来拱火,这还不是你惹出来的?”
辜沅月耳听得她们越说越不像样,忙叫了声停,这会儿霍声婉正同梅逊雪吵得起劲,回了句嘴,“这会儿皇后娘娘来了都不好使!”
哪有什么皇后娘娘啊,这还是在故意气梅逊雪呢。
室中吵嚷成片,往常的小过节全拿出来说了,有帮着梅逊雪的,也有帮着霍声婉的,时间吵嚷声不绝。
星落听得倒吸口气,刚想加入战局,便见黎瓦急匆匆地上来了,见姑娘们吵做片,先是惊了下,接着便附在自家姑娘耳边急道:“方才小的随着那香婆往河东去,青团儿也跟着,哪知那香婆狡诈的很,进庄子,竟凭空出来了群壮汉,将青团儿给掳去了,姑娘快想想法子。”
星落闻言浑身麻痹,噌得声站起来,提着裙子往楼下跑,又急匆匆嘱咐黎安,“找人去报官,你先同我去救青团儿。”
星落这走,室中竟下子冷了下来,此时暮色微降,斜阳快要掉下河了,霍声婉向外望去,忽的说道:“黎姑娘怎么忽然就走了?定有什么事,咱们瞧瞧去!”
说着牵着羊蕊珠的手也跟了上去。
梅逊雪直视星落为劲敌,此时也想知道她突然走了,是想干什么去,这便引着几位贵女也跟着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