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十年最为轰动朝野的一场刑罚,就此宣告结束,那曾经在神皇一朝煊赫近十年的权臣,便如同一颗明亮的流星,匆匆划过,然后无限地沉沦到黑暗中,此后再无任何关于她的记载。
这一年的乐蕴只有二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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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蕴的假死只维持了十二个时辰,在这一日夜的光景中,宋温已先行处理好了乐蕴的伤口,也因此减少了她许多痛楚,但更大的痛楚还在后面。
因为伤口的严重溃烂,乐蕴几乎陷入严重的高烧当中,那种诡异的高温将她烧得什么食水药物都喂不进去,浑身都在阵阵地抽搐。侍奉得宫人小心翼翼地替她润湿干焦的唇,背后皇帝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皇帝最终亲手喂她几次,结果也都无一例外被吐了满身,宋温窥看皇帝的神色,却觉得那其中竟无一丝不满的意思在,皇帝甚至用自己的衣袖为乐蕴擦拭唇角,不禁让他觉得可笑。
但药喂不进去,光凭外敷消炎生肌的药物根本救不了她的性命,宋温穷尽心思,最后不得已让人强灌进去,却依旧被乐蕴吐了大半出来。
这回连皇帝也觉得恐慌了,那样触目惊心的伤,如同放任乐蕴这样高烧下去,只怕依旧会夺走她的生命,自己做了这么多,不惜杀了一个无辜之人与欺骗文武百官,不是想要一副冰冷的尸身的。她抱起乐蕴,轻声唤道:“阿乐,阿乐……你醒醒,醒过来……朕对你好,朕会对你好。”然而乐蕴的呼吸都渐渐弱了,唯一的反应就是不断的轻微抽搐。
宋温只得让照料乐蕴的宫人不断用酒擦拭她的身体,以此来将那高热降下去,然而也依旧是无济于事。正当宋温也行将放弃,想让皇帝就此放过乐蕴时,这样的嘈乱终于引起了同样被关押在此的清渠的注意,自从她投案,皇帝杖责过玉箫后,清渠便被关押在此。
清渠记得,今日是乐蕴被判杖毙的日子。
她很快就猜到了皇帝那个惊人的计划。
如若她的猜想不错,那么隔壁……就定是乐蕴无疑了。
她终于还是无法理解皇帝对乐蕴的情感,索取,占有,这些都不是爱,但皇帝却依旧选择固执地用这样的手段强硬地挽留乐蕴。
她叹了口气,将窗子推开,抱膝坐在窗前,任由月色如流水一般倾泻在她的身上。
“雨晴烟晚……”
“绿水新池满。”
“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阑。”
“西南新月眉弯。”
“砌下落花风起。”
“罗衣特地春寒。”
春夜的风吹在身上还是微冷的,清渠却不觉得,她一遍遍地唱着歌,只因她记得这是江南的歌。
月华如练,月明千里,这轻雾一般的歌声,如同潜入梦中的一缕春风,将乐蕴从生死的关头硬生生扯了回来。
乐蕴又梦见了江南。
自从她踏入长安,便再未梦到过江南。
她似乎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那片梦中的水泽,乌篷船摇摇晃晃地划着,母亲坐在船头梳着长发哼着歌……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乐蕴刚想开口唤一声,却看见姑母从船中走了出来,她走得那么安静,似乎是不忍心打破江上的歌声,那歌声一如江上缥缈的烟波,随着波纹轻轻摇曳荡漾。
乐蕴笑了笑,知道这样的美好并不属于她,她独自立在船头,望着姑母一步步走向母亲,走向那悖逆世俗与人伦的情感,她并不觉得羞耻,因为爱与被爱的一切都是平等的,这也是她甘愿与皇帝、与苏祎相爱的原因,她总是需要被爱着。
但这样飞蛾扑火的感情,终究只是让她沦落得万劫不复。
皇帝也听到了那歌声,但歌声细细弱弱地,听得并不真切……可她还是在一恍惚之间,看见了乐蕴轻蹙的眉头,她立即抓到了这样一点希望,命人将窗子推开,让那歌声能够传得更清一些。
清渠只是一遍又一遍,用那副柔软而凄恻的歌喉唱着这首歌,她不知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但还是一直唱着。
伏在床上的乐蕴终于一点一点松开紧闭的齿关,宋温立即让人把药给她顺下去,眼看着乐蕴慢慢滑动的喉,皇帝只觉得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巨大的喜悦让她顾不得在场还有那么多人,握着乐蕴的手贴在脸颊上,她知道乐蕴终究是活下来,而自己己将会拥有她,不会再被任何人夺去。
她一声一声轻轻地叫,阿乐,阿乐,千言万语,百转千回,却终究只化作一句又一句的阿乐……皇帝的眼中一片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