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黄昏,城门将闭,守门的将士却突然望到城外的滚滚黄土,为首那人一身金紫,却实为狼狈。
她一进长安就策马去了西市,幸而此时行人寥寥无几,她的马才得以在樊笼中驰骋。西市上的商贩正收拾着摊子预备离市,原本悠长苍凉的时分也被着骤然而来的马蹄声击碎。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也只能望见那人马后飞扬的红尘黄土。
苏祎终于是到了,也早已是筋疲力尽,翻下马来时,两股战战,几乎就站不稳。她生长到这年岁,从未如此狼狈。
天色由明转晦之际,西方一片蔼蔼彤云,沉日下的人影,也浓了许多。
她怔怔地望着那悬吊在刑场上的灰白身影,目光几近呆滞,向前踉跄了几步,却突然膝盖一软,抱着那尸首的腿就跌跪在地,张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接着,就在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围观这令人错愕的场景时,苏祎慢慢站起身,拔出腰间的刀,割断了绑缚着她的绳索。
尸首悬了七日,面容虽变得狰狞,神情却依旧安详而美丽。苏祎将她抱在怀里,颤抖着手拨弄开那被风吹日晒得干枯凌乱的发,她记得乐蕴得发,一如江南的流水般柔软顺滑,发丝缠绕在手指,是绕指的柔,如今却身死人灭,什么都没有了……
乐蕴的眼紧闭着,脸上有许多道鞭痕,如同割裂瓷器的裂纹般,她知道乐蕴一向是怕疼的,还那么爱惜容颜,打在脸上她怎么受得了。
“我带你回去……”
苏祎踉跄站起身,望着身后匆匆赶来的城防兵营的官差,为首之人似乎认出她来了,驱赶着围观之人时上前道:“郡主……”
苏祎形容惨淡,冷着眼道:“我要带她走。”
“皇上下令,将乐蕴悬尸一月……”
“我要带她走——”
她依旧克制得很好,不会咆哮,不会失态,却横生杀意。那人有些退却道:“请郡主珍重自身,死者长已矣。”
“你若拦我,便不要说,只管让皇帝来拿人。”说罢,苏祎不再看他,抱紧怀中僵硬的尸首,踏着满地寒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市刑场。
与此同时,皇帝方自乐蕴处出来,刘德便匆匆来禀,说永福郡主带走了乐蕴的尸骨。
皇帝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慢慢化作深深笑意:“这可就是她自投罗网了。”秦越霖端着茶盏到手一倾,却听皇帝道:“伺候笔墨。”他只得放下茶盏,跪在案前替皇帝研磨,皇帝手中御笔吸满了饱满墨汁,秦越霖眸色一暗——那笔,是他当年在湖州替皇帝寻得的。
皇帝飞快写下诏书,命内侍发与柳砚,着令柳砚带兵,以擅自回京之罪圈禁恭王府与永福郡主府。诏书既成,皇帝的目光中生出一抹淡淡的志满得意之色,那神色太残忍,让秦越霖不禁就想到了很多人,那些人,全都已经死在了乐蕴手中,而乐蕴,却也已死在了皇帝手中。
她终究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苏祎将乐蕴的尸首抱回了府,府上家人尚且不知她会回京,皆错愕万分,而一看到苏祎怀中那具尸首时,便个个都呆愣了。苏祎早已顾不得他们,只一味抱着乐蕴,一路进了卧房。
那具尸首被放到了榻上,那榻上还有两个靠垫,是乐蕴常坐时靠着的。苏祎在将她放下的那一瞬,双臂陷入了空茫的酸涩中,她跪在榻前,试着发出声音,沙哑的嗓子半晌才只能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阿……蕴……”
但那具尸首已然无法给她回应了。苏祎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是漏了的,当袁州刺史拿着皇帝诛杀乐蕴的邸报上门时,她尚觉得这是苏完的诡计,可当贺宝惨白着脸说出真相时,巨大的悲伤如同惊涛骇浪,将她所有的理智悉数拍得粉碎。她甚至顾不得什么旨意,什么后果,只想,已经七天了,已经七天了啊……我回来晚了,太晚了——
苏祎松开牙关,扑在那具尸首上,终于哭出声来。
贺宝贺菱跪在门外,不敢再向前一步。
污赤色的月,冷冷地泄着寒光。
巍峨的恭王府也曾被圈过一次。
柳砚呵着微凉的白气,星火摇曳,就这样将两座巍峨府邸圈住了。这是将生与死都置于一线的时刻,看来皇帝终究还是赢了。
曾经的恭王府走出了永福郡主,那是苏祎第一次作为胜者,出现在众人眼前,此后十年煊赫,让皇帝万般忌惮。
其实她根本不在意什么皇位,什么江山,她只是追求一种无与伦比的高贵,一种骄傲,一种不肯向忍低下头颅的意气……是以这些年,她只把这种争斗作游戏,无论输赢,都不过一句千秋功过任人评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