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茂广林低声喊:“安之的文章丢了,我记得……我记得把安之的文章和六殿下的文章收在一起了,怎么如今翻不到了呢?那可是篇好文章,虽然还有些稚嫩,笔力不足,但安之还小,能写成这样已经叫我意外,我可要替他好好收着,以后他能用得着……丢到哪里去呢?都怪我记性不好!”
梁长宁立刻想起这篇文章来,他扫过一眼那篇文章,那是他回京之后第一次拜访茂广林的私塾,茂广林给他看了这篇文章并向他举荐闵疏,说假以时日,闵疏或能成王佐之才。
梁长宁记起这件事,他哄骗茂广林说:“老师,安之的文章在我书房里。”
茂广林啊了一声,明显不信。梁长宁继续说:“您把文章给我看了,说安之是个可用的人,还说他天资高,只是家世不太清白,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实在是好,一时间忘了还给您,您再借我看几日,我到时候一定还您。”
茂广林这才认出了梁长宁,他意识清醒了些,先喊他六殿下,又改口叫他王爷。
“安之呢?”他让梁长宁搀扶着他,环顾一圈院子里站着的人,把他们都认了出来,他箱子里还装着潘振玉的地安疏和陈聪当年自请去暨南的陈情书。他一个人一个人叫,从潘振玉到陈聪,又问了严瑞,最后他问梁长宁:“我的安之呢?”
“他……”梁长宁看着茂广林这样子心里难受,“老师,安之在我那里给我当幕僚呢。今夜冷,我就没叫他来,他此刻还睡着。”
茂广林的清醒好像也只是那一瞬,他坐在廊下,垂着脑袋,很快就睡着了。
潘振玉后来提及此事,孔宗说:“这病不好医。”
闵疏没说话,垂头捏着鱼食,他耳侧的发丝落下来挡住了脸,孔宗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他是都在伤心难过。
闵疏也知道这病不好医,他见过不少这样的老人,他知道健忘是呆症的征兆,有些老人六七十岁就开始犯病,而茂广林撑到了八十岁还能在这里坐着,已经是很不错了。
“我读过天年,”闵疏不怪孔宗医不好茂广林,他知道这是老人都会有的病,他说:“医书上说八十岁肺气衰,魄离,故言善误,或许就是这种病。我知道孔大夫是怕老师认不出我,我会难过。”
闵疏偏头,那些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分外好看,孔宗听见他说:“多谢孔大夫告诉我这些,可我还是想去见一见老师,他认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老师这样子……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这话倒是不假,孔宗颔首,说:“人就在隔壁偏院,茂阁老辞官前说的是回老家养老,现在留在京城反而容易遭人话柄,偏院里伺候的人都是王爷派来的丫鬟,不敢说多机灵,口风一定很严谨。”
闵疏站起来,点头致谢了就准备走,他手里还抓着把鱼食,想一股脑丢水里去,又怕撑死了鱼。又犹豫着想学孔宗丢到潘振玉手里去,又觉得没熟到那份上。他抓着鱼食站了小片刻,孔宗就从脚底下拖出个鱼食小盆来,闵疏眉头一松,尽数丢了进去。
茂广林实在是老了。他每日里最多的时候就是睡觉,偶尔清醒了,就要看一看书。他看不清字,也不要丫鬟给他念,下头人就抄成大字给他看。
闵疏到的时候,茂广林正捧着书仰头睡在摇椅上,他两鬓斑白,每条皱纹里都是热血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闵疏没有叫醒他,他静静看了半晌,吩咐丫鬟说:“老师有风湿,膝盖关节总疼,你们做副护膝吧。”
丫鬟自然无有不从,恭敬送他离开了。
第80章定金
闵疏在三日后上任通政使司参议,他顶着参议的头衔,主要还是守着文书档案收拾。他偶尔也进宫去教课,都是些不要紧的小事,梁长宁没来打扰闵疏,怕凑得太紧适得其反。
过了两日,闵疏才知道梁长宁在清理整顿西大营的兵,从前里头都是些骑兵,后来仔细分了类且仔细列组归营,增设攻城队,特地从塞北拉回来的精铁做弩箭和投石器。闵疏无心关注这些,他只想快点查一遍档案。
天书阁里一个人都没有,木质地板刚擦过一遍,还湿漉漉冒着水汽。几人高的书架子密密麻麻排列整齐,闵疏顺着年份往下找,从先帝登基开始查起。
大梁昌盛后,一共出了三位皇帝。先祖昭德帝,嘉奖了开国功臣,赏赐四大家诸侯爵位,特令其家族能承蒙恩荫,并颁布了土地税收的法案。先皇景德帝生有六子,当今天子梁长风位列第四,。朝政先是把持在太后手中,后来又落到了权臣手中。
这是史官记载在册子上的简述,闵疏垂眸翻页,一目十行看下去。
要查,就得从景德年间开始查。
手里的册子突然被抽走,面前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闵疏皱眉,抬头就看见了梁长宁似笑非笑的脸。
“晦气。”闵疏靠在书架上,说:“王爷真是闲情逸致,西大营不去巡,来天书阁做什么?”
梁长宁转着手里的书册,说:“参议大人查档案?”
“这也是王爷职责内的事?”闵疏没有伸手夺书,他说:“这通政使司也归王爷管?”
“确实不归我管,”梁长宁微微俯身,和闵疏齐平,看着他的耳廓说:“是来管你。”
“王爷怕是管不着。”闵疏笑起来,说:“管得太宽不是好事。”
“我看好事将近。”梁长宁也笑起来,把书丢回去,轻声说:“看档案不如问我,我知道的事情可比这些写在明面上的更多。”
“怎么听着像是天上掉的馅饼呢?”闵疏离他太近,二人几乎是贴着站在一起,闵疏偏头,避开了梁长宁的脸,说:“王爷惯是会雁过拔毛的,下官是只小鸡崽,还想多活两日呢。”
“做个交易吧。”梁长宁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查旧案,我也要查旧案,我有隐秘消息,闵大人有聪慧计谋,咱们一起查案子,都是顺手的事。”
“青天白日,做什么交易?”闵疏微微侧目,气息都涂在梁长宁耳侧,书架透过明亮的日光,罩在二人身上像是暧昧的床帏薄纱,闵疏漫不经心地说:“天书阁可不是市井集会,你我二人又都是市侩奸商,王爷喜欢坑蒙拐骗,我又爱缺斤少两。这交易,还是不做的好。”
“本王带了杆秤。”梁长宁抬手,把闵疏垂落胸前的发丝缠成绕指柔,“天地良心,童叟无欺。”
闵疏闭上眼,四周全是梁长宁的味道。他洗澡用的皂荚味道很淡,暮秋给他熨烫衣裳的时候爱用果木碳。这味道合在一起,就成了分外独特的淡香。闵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的那段日子,他们同床异梦,又耳鬓厮磨。这种无形无色的味道好似突然成了一只手,这只手在温柔地抚摸闵疏的头发,像是要从头发里吸走闵疏的精气。
“王爷说错话了吧,下官不是幼童,更不是老弱病残,差别大着呢。我发起疯来,可是会咬人的。”闵疏拉长了话尾,勾人得很。
“新欢旧爱,何必这么无情。”梁长宁无可奈何,看着他说:“好歹也是枕边人,本王诚心实意要与参议大人结盟,买卖不成仁义在,好歹赏我两句好话吧。”
闵疏听见这话,往后靠了一点拉开距离,他自己端详梁长宁片刻,突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这个动作从前只有梁长宁能做,如今闵疏做起来,梁长宁只觉得也别有味道。这只小苍鹰微微扬起下巴睥睨着他,半晌才收回了手,忽然道:“看来那巴掌打得太轻,王爷还没醒。”
梁长宁的眼睛跟着闵疏的手,又抬上来看着闵疏的脸,这次他目光更深了些,他说:“有些东西你查不到,天书阁就是个做脸面的,私底下的阴糟事情都在人心里写着呢。你替我查宫变案,我替你善后,案子结束,我把文沉交给你,要杀要剐我给你殿后,我保证三司会审也拦不了你。”
闵疏笑意微敛,盯着他没说话。
梁长宁等了半晌,闵疏才直起身子来,绕过了他往前走去,“这才是童叟无欺,王爷既然有诚心,下次就该早点拿出来,免得伤了和气。”
“买卖嘛。”梁长宁笑起来,跟在闵疏后头,说:“自然要先讨价还价。”
“王爷不愿意吃亏,但我给不了定金。”闵疏笑起来,在书架前站定,这一排全是景德三年的文书,主要是从吏部官职变迁开始记载,闵疏把这一排书册全都抱下来,堆在了书案上。
梁长宁落座在他对面,问:“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闵疏翻开书页,把档案文书全都摊开按日期玛得整整齐齐,说:“学子策论,科考档案,户部拨款,吏部用人,国库出入,稽查调动。我们没有突破口,那这些就全都是突破口。”
“我们……”梁长宁低笑一声,咀嚼这个称呼,又说:“大海捞针,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