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宁看他的空碗底,才撑着手肘说:“他留心了换班的人,那人是一个小官的次子,和裴三有些关系,听裴三的劝告换了班,这才留了一命下来。当夜值班的御林军只有三百人,护城军被调到了行宫里去,北镇府司能用的人也并不过千,其他零零散散加起来,刚刚好两千。”
闵疏把空碗搁在桌上,里头还有些药材和鸡肉,他伸手取了筷子,夹起来含在嘴里咀嚼,边说:“那就是了,我们没查错方向,文沉养这批兵,就是为了逼宫。”
梁长宁看着闵疏,他吃完了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来擦嘴,又说:“可这些都是死无对证,根本动不了他。”
“所以还是要连根拔起,直中要害。”梁长宁说:“土地改革不能再拖,我想启用程聪和潘振玉,先瓦解他们的利益链,他们方寸一乱,我们就能寻空子下手。”
闵疏静了片刻,反问:“怎么启用他们二人?潘振玉无名无分,贸然翻案只会背负往日罪名。陈聪已经告病辞官,一旦勾结官场就是欺君犯上。他们都被你藏在泥里,这样的人在暗处做帘中幕僚是活棋,见了光就是死棋。”
梁长宁反而说:“是死是活都是人定的。当初潘振玉为什么被流放?昭罪书上写的是贪墨,可凭潘振玉那点俸禄,家底掏干净了也买不起文沉一双鞋。安之,我不是要给他们平反,我是要把这口黑锅扣回去。”
闵疏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他是在计较长远,此刻有些诧异。
“我父皇母妃的仇要报,二哥的仇也要报。潘振玉和程聪的仇要报,你娘的仇也要报。新仇旧恨,不是罪名平反就能抵消的。”梁长宁看着闵疏,不动声色地伸手把他抱进怀里。闵疏没有动,梁长宁的怀抱太暖和,他是练武之人,血液里好似总有撒不出去的热意。
闵疏轻轻闭上眼,垂下了头。
他过去时常梦见母亲,也梦见老师和文沉。闵疏在梦中的火海里奔跑,四周是要把人烤干的赤焰。他一开始还在梦里哭,拼命挥刀试图斩断锁住他娘的锁链,后来梦得多了,就站在火里看着。
他心知那是徒劳,海宴剑是金絮其外,根本不能削铁如泥。
而梦也在变,一开始陈弱水嘶吼着叫闵疏跑,后来她也不这么喊了,而是求闵疏杀了自己,好干脆地了结痛苦。
可闵疏没想到,还有别人帮他记着仇呢。只是闵疏不想承担这个恩情,他怕自己还不起。
“这是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闵疏客气道:“不过是顺路走了一段,即便是有些肌肤之亲……或床笫之欢,也都是露水姻缘。风月过了,便也该回程。更何况王爷说过这是买卖,既然已经钱货两讫,我怎么好意思再叫王爷费心呢?”
“闵大人这是擦了嘴吃霸王餐,”梁长宁脸色不变,说:“倒难为了我,还苦苦惦念着那点旧情呢。”
闵疏拢着袍子正要放下手里的书卷,听到这话却笑了:“什么旧情?王爷怎么欺辱我,我又是怎么欺瞒王爷,回首往事都是历历在目。王爷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假君子,我又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倘若事事都能干戈化玉帛,咱们俩今夜又何必凑在一起查旧案呢。日子这样过下去,不也看着要好起来了吗?”
闵疏反问,“王爷惦念的那点东西,究竟是旧情还是旧怨?”
旧情还是旧怨?闵疏觉得都不是,该是恨、是恶。是厮杀后没有分出胜负来的不甘心,是没有早点看清对方的悔恨。
“听着闵大人此话,倒也不像是忘怀了。如此说来,闵大人也跟我一样惦记着。”梁长宁俯身低头,几乎和他鼻息相闻,他低声喟叹道:“如此,也好过我一个人为着旧事放不了手。别离难,哪有相逢好?”
“心别太贪了,做我们这行的,最好不要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闵疏仰头,鼻尖擦过梁长宁微凉的下唇,他轻声说:“我是好言相劝,怕王爷走了弯路,到不了目的地。”
“你是做哪行的?”梁长宁问:“哪怕是剃度出家做了和尚,不也有放不下的东西?要真全放下了,还做什么和尚,直接成佛去。”
“我么,说来说去不还是做商人的。谈来谈去,都是讨价还价——”闵疏松开拢着袍子的手,那宽大的外衣就顺着肩膀滑下去,梁长宁心里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火“轰”地一声蹿了起来。
梁长宁在闵疏无意散播的春色里压住了闵疏,不许他说话,恶狠狠地吻住了他。
闵疏微微偏头,梁长宁的吻就顺着脸庞滑下去,从耳后落到了颈侧。闵疏外袍底下什么都没穿,梁长宁进出无阻,像是驰骋在草原上的野马一样肆无忌惮。
有意的疏离中夹杂着无意的熟悉,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实在太了解,闵疏微微仰头,露出更多的肌肤,在汹涌的欲望中微微喘息,低声笑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王爷,如果我们之间要靠这样来维持关系的话,那就太可悲了。”
闵疏觉得胸膛上都是冰凉又炽热的触感。冰凉的是梁长宁的唇,炽热的是不知谁的欲望。
“谁不可悲?”梁长宁呼吸并不平缓,他呢喃道:“这世上有谁是顺心顺意的?可悲又怎么样,要悲一起悲,就算是下地狱,咱们俩不也绑在一起吗?安之,没有人能够一颗棋都不被吃——”
“王爷想吃我多少颗子?攻城略地,要把我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么?”闵疏跟他对视,眼神逐渐不再平静。
闵疏觉得有点冷,梁长宁两根手指挑开外袍,用自己的怀抱把闵疏裹起来。闵疏用手背擦去自己耳侧的湿意,仰头和梁长宁肌肤相贴,声音喑哑:“来啊,棋盘就这么大,总能决出胜负,王爷可以不择手段,放马过来,看看谁先投子!”
激烈的吻里夹杂着恨意,他们像是仇敌厮杀,又像是情人缠绵。闵疏终于回应梁长宁,他和梁长宁交错啃咬,吞噬唇舌,在微弱的天光下做一对假情假意的鸳鸯。
要推翻文沉,要重启土地改革,要查清旧安,要平反罪名,要报仇雪恨,要荣登高堂,要斩断恩怨。
闵疏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情爱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他被梁长宁压倒在一地的黄册户籍中,那些公文卷宗像是符咒禁锢住他,在催促他抓紧时间。
但是爱欲来得太快,排山倒海一样席卷了他。他在梁长宁的怀里感受到曾经被施加的那种痛苦的欢愉。这种欢愉太过皎洁珍贵,他们像是两个天涯亡命徒,在黑夜里奔袭,抓住歇息的瞬间欣赏一下月亮。
闵疏知道自己只能欣赏这瞬间,所以他只是痉挛了一下,立刻就撑着手肘推开了梁长宁,他抹干净自己的嘴唇,提溜着外袍站起来,又一件一件穿回了他自己的衣服。
“……真无情啊,闵大人。”梁长宁看着闵疏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说:“身似水柔,心比铁硬。”
“心硬才好……王爷从前教导我,说我之所以百密一疏,全是因为心软。我吃一堑长一智,王爷该夸我。”闵疏抬手挽起黑发,头也不回,“恩怨情仇,都是心软的先输。”
梁长宁看着他穿衣服,半晌问:“情怨怎么论,闵大人分得清吗?”
外头已经是天蒙蒙亮,落了些露水,地板都是湿的。
黄册查干净了,不必再虚与委蛇。闵疏穿戴完毕,推开门往外走,他要回自己的院子。昨夜忘了关窗,大概今早露水的湿气已经漫进去不少。
他不回答梁长宁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是无解。
梁长宁没跟着他出来,他们熬了一宿查黄册,都是靠着酽茶吊着。
闵疏一路往外走,暮秋正巧端着东西过来:”欸,闵大人,不用了早膳再走吗?”
闵疏摆摆手,低头撩开廊上的竹帘穿过去。院子里摆着两盆铁杆海棠并一盆茉莉,都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再往后瞧,还有盆翠绿的罗汉松,都是自己从前养的花。
闵疏忍不住驻足看了会儿,昨夜起了雾气,叶子上都是露水。闵疏俯身弯腰,想用袖子去擦,到底还是又缩回了手。
这是长宁王府的花。
闵疏总是养不好花,怕雨淋坏了,怕太阳晒干了,怕虫子咬死了。小心翼翼大半年,还不如落到梁长宁手里,皮糙肉厚地养上三年都不死,花瓣在晨露里娇艳欲滴地抖擞开来。
闵疏不再看,他大步流星,步伐逐渐加快,最终变成奔跑。他大口喘气,心脏因为剧烈奔跑而急促跳动。
梁长宁说得对,是旧情还是旧怨,早就已经分不清了。
第87章撤回
昨日与梁长宁夜谈了一通,闵疏细细思量后,觉得梁长宁说的对。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是要即刻与世家打一场,而是要磨刀擦枪,启用潘振玉和陈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