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月光已经上来,初秋的寒意虽然未重,但夜里到底是凉的。舒五穿着薄薄的长裙,怀中抱着琵琶,有一种孤寂的美感。
没人说得清楚凉州数一数二的琵琶圣手舒五小姐的孤独来自哪里,它却好似她的影子一般。
舒五未曾发觉他人的注视,绕过前厅,穿过廊庑便回到了自己的小楼,看着等候多时的舒玉娘,她笑了笑,亲昵地靠在了玉娘的肩头。
玉娘伸手摩挲了她的侧脸,温柔道:“大孩子了,还天天这么黏人,没得叫人放心不下。”
“若无阿娘,便没有舒五,舒五自然愿意多跟阿娘待着。”舒五笑着,更是懒猫上身一般,不愿意将头从玉娘肩上挪开。
玉娘由她,见她半日不说话,以为有什么心事,正欲开口问她,却听见舒五的声音自下而上,似是叹气又似是懊悔一般道:“阿娘,若是有一日,舒五做错事情了,你还会这般疼惜我吗?”
玉娘想调侃她一句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又见她说得郑重,不由得说道:“小五不是坏孩子,若真做了错事,也是这世道错了,既是世道错了,你所做的又怎见得不是对的呢?”
舒五似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又在她肩头靠了会。玉娘以为她要睡着了,拍拍她的手道:“过几日你舒四姐姐的开府宴席,你可别忘了。到时候我让金慈再提醒你,你这两日好好休息。”
正欲起身离去,听得舒五缓缓道:“我想去看看眷姨。”
玉娘已将腿迈了出去,听见这话,头也没回道:“自然,你且去吧。”
舒四姐姐的开府是舒府的大事,更是凉州城琵琶届乃至艺伎行业的大事。
舒四姐姐是玉娘在长安收的弟子,彼时她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女婴,被亲生父母抛弃在长安的闹市街头。路过的玉娘看见,本是同往日一样感慨世道的艰难,朱门酒肉穿,路有冻死骨。
结果还只是婴儿大的舒四听了玉娘车头挂着的风铃声却突然止住了哭声,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
玉娘教她看得心里痒痒的,又让侍女将随身的琵琶抱来,随意拨弄了一首曲子,谁知道那小婴儿竟然跟着曲子扭动着手臂,一招一式无不彰显着这孩子在音乐上的天赋。
玉娘心中欢喜,她已经多年没有收徒,已经出师的二娘和三娘已经自立门户,在长安城的名声甚至快要超过自己了,且她们在琵琶技艺上早已经失去了下苦功的劲头。玉娘一面欣慰两个孩子的成就,一面心里空落落的。
因此今日看见这个孩子是极有天赋的,又与她有缘,玉娘便决心收留她。
然而好日子还没有过上几年,就赶上安禄山史思明等人的祸事,整个长安都被贼人所占。连玄宗皇帝都弃了长安城,普通人断然没有不奔命的道理。
二娘和三娘都已学得纯青的琵琶技艺,且玉娘给了不少家产傍身,日后若是另起炉灶或是嫁与良人都未尝不是好的归宿。
大难临头各自飞,玉娘也不能留住大家长长久久。于是奔出长安的时候,便只带了年纪尚小的舒四。
谁知这一路从江南到江北,从关内到关外,几经辗转,竟流落了七八年有余。后来还是经玉娘的故人李龟年先生的点拨,道平乱大军出自安西,此一带必是最先安定下来的,不如就去那里定居。
玉娘遂带着舒四来到了安西,这中间,又捡了个避祸的小丫头舒五,一行几人最终来到了凉州。
玉娘安顿下来,便在凉州城内放出风声,说舒四得乐府名师李龟年先生指点,琵琶一绝,轮指技法更是无人能及。
一时间凉州城内的达官显贵都以能够请到舒四过府演奏为荣,舒四也不露怯,小小年纪便能稳住任何场子,从容不迫,妩媚之余更添自信的气度。
舒四的名声鹊起,逐渐地,已经不需要玉娘凭借自己的关系为她拉拢贵人,诸多邀请的名帖更是直接递到了舒四的手中。
为着她出入方便,更为着身为凉州名伎的排场,玉娘为舒四重新择了府邸,搬出了从前她们的家中。
舒五的小轿跟着玉娘的,行了半炷香的功夫便来到了舒四姐姐的新府。
是个颇为雅致的小院,大门并不大,只边上挂着一块竖着的匾额,上书:舒四家。
玉娘同舒五笑了笑道:“你只看这匾额,便知世道对待女子,尤其是对我们,是多么的苛刻。”
舒五接着道:“寻常人家可用宅字,若是官宦人家可用府字,我们既不是寻常人家,虽然生活较之普通家庭已是富贵有余,但终究也不是官宦之家,因此便只能弃府宅二字不用,而用家字了。”
一边跟着的金慈不解道:“姑娘,可是明明我们出席宴会的时候阵仗也是很大的,又怎么会在小处上做这样的区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