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许久不言,鼻尖蹭来蹭去又闹得人痒,谢及音忍笑掐他,“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裴望初见好就收,忙道:“太原王氏指了一条活路,陈留蔡氏指了一条死路。”
“陈留蔡氏……你是说,蔡宣蔡司徒?”
裴望初点点头。
永嘉新朝,曾经的三公或身死名陨,或黯然退场。裴望初从倒戈支持他的世家中选了温和敦儒、明哲保身的继任者,只有蔡宣是个例外,他脾气火爆、为人贪婪好斗。
谢及音思忖半晌,揶揄他道:“原来你早就琢磨着要拿他开刀,我还以为你那时是真的醉心丹药,不想活了呢。”
裴望初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安排好身后事再死。等我死了,这大魏的皇帝让子昂兄来做,他早晚也得收拾这群老东西,等内朝焕然一新了,再迎娶你为皇后,你们才能和和美美过一世,是不是?”
他越是声调柔和,就越显得阴阳怪气,听得人牙酸。
不知怎么又踢翻了醋坛子的谢及音十分无奈,拍了拍他的脸,重复她那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哄他。
“我只做你的嘉宁公主,大魏皇后,你一个人的殿下,此生此世,心里眼里也只有你一个,行不行?”
裴望初亦是百听不厌,温然笑道:“殿下恩遇深厚,实乃望初之幸。”
今年长夏难捱,连月未雨,太阳灼得人皮肤疼。
朝堂上渐渐多了不少烦心事,譬如世家们以天旱为由,联合上书要求永嘉帝停止改制,并下罪己诏,以息天怒。
每日早朝都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事裴望初不敢让谢及音知道,只挑一些轻松的事与她说。谢及音并非对此全无知觉,只是不忍多问,每日派黄内侍在外悄悄打探。
夜里也热,裴望初常彻夜给她掌扇,谢及音睡得安稳,梦里也是习习凉风不绝。
待熬过了八月,天气日渐好转,八月末一场暴雨冲洗了连月的闷窒,连窗外的蝉鸣声也是清润的,似是一夜之间桂花含苞、葡萄红紫,明明是夏尽秋来,却教人精神一天好过一天。
改制仍在软硬兼施地推行,太原作为一个范例已经初显成效,为大魏世家和百姓指了一条明路。太学中出现第二种立场,论才学、风骨、见识,这些历经层层阻碍才进入洛阳太学的寒门子弟,并不逊色于世家子,无论是为了自身利益还是为了身后无数的寒门,他们都会站在永嘉帝这一边。
尖锐的矛盾正在酝酿,时机渐渐成熟,一封弹劾陈留蔡氏的折子递到了永嘉帝案前。
折子的主人是御史台新锐徐之游,他受命暗中寻访陈留郡,搜集到蔡氏为祸乡里的铁证。
陈留郡守世代为蔡氏垄断,朝廷郡县俨然成了蔡氏的私有封地。蔡氏不仅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还常以朝廷名义征役百姓,为自家兴土木,深坞高楼,其雄伟华丽不逊色于洛阳宫。
更有族中子弟为祸乡里,行径如匪。司徒蔡宣的堂侄喜欢掳他人/妻女为妾,陈留方圆两百里,若知道谁家要娶妻,当夜必带家丁上门,若女子貌美,则掠为妾奴,若女子貌寝,则当场杀害。
如此种种,罄竹难书。这封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书者同悲,几近下泪。
裴望初读完之后默然许久,暗中召见徐之游与郑君容。
“从谦,你从钦天监调些得用的人给徐卿,让他先行往陈留郡去撒网,待今年年底,朕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把蔡氏拔干净。”
郑君容领命去点人,裴望初又仔细叮嘱了徐之游一番,“虎狼盘踞乡间,必然有恃无恐,我知徐卿是意气冲怀、不抒不快之人,朕给你一个陈留的线人,若你遇到危险,及时给朕递信。朝廷肱骨,不能折于沟壑,明白吗?”
徐之游深感皇恩,郑重叩拜:“臣必不辱使命!”
徐之游动身前往陈留,每月都会有密信传来,向裴望初禀报陈留的情况。朝堂上,他愈发偏袒蔡宣,凡有弹劾,一律按下不表,反而多加封赏抚慰,这令蔡宣更加目中无人,放肆狂妄。
秋尽冬来,天气转寒,转眼到了十一月。
眼见着要到了谢及音分娩的日子,两人都有些紧张。前朝后宫两重事,压得裴望初有些喘不过气,但这种情绪从不曾在谢及音面前表露,他尚有耐心为她绾发描眉,陪她去院中抚琴,拾海棠果泡酒,以待来年。
谢及音宽慰他道:“这孩子乖得很,太医署和稳婆都说他胎位很正,临产时不会折磨人,不信你摸摸看。”
隆起的小腹上有轻微的动静,能感受到一个生命日渐苏醒。
“你乖一些,”裴望初额头轻轻抵在她肚子上,低声道,“你娘辛苦太久了,还是留着力气出来折磨你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