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孕不育的问题是双方的,但受罪的还是小雨。金子数不清她到底抽了多少次血,在腹部扎了多少针,一开始,金子还会陪她到医院注射药物,可是后来他实在腾不开空,小雨也不怨他,定时定点骑着自己的小电驴按医嘱接受注射。
有时是人民医院,有时是社区医院,更多时候,金子开了一天车躺在沙发上打盹,她在夜里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去急诊找护士。
那时候曹小雨满脑子都是打针的事,最害怕的情况是夜里的急诊有伤患而导致护士人手不够,因为她的针剂有时效限制,稍晚一些,那么之前的辛苦都会前功尽弃。
最快乐的事情也是来自于打针,每天只要赶在节点前将药物注射进体内,曹小雨就能高兴一整天发,她会在睡前絮絮叨叨地和金子说,她能感觉到,自己距离他们两个人的宝宝又近了一步。
促卵,排卵,终于挨到取卵,手术结束,成功授精两枚胚胎,金子抱着小雨笑得流出眼泪,但没想到,他们的噩梦却还在继续。
由于取卵手术造成卵巢受损腹水,被冷藏的两个胚胎没有在次月被植入子宫,等到小雨终于养好身体,着床的胚胎在三周后生化流产,第二枚也是一样。
这是第一次试管婴儿的经历,之后他们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
最后一次失败时,因为长期注射激素而浮肿的小雨握着验孕棒哭得像个泪人,金子抱着她,视线落在她留白很大的发缝上。
以前刚恋爱的时候,金子最喜欢小雨一头又厚又亮的黑头发,她扎两个双马尾,每个麻花辫都有擀面杖那么粗。
可是这些年,频繁注射大剂量的针剂,授精再流产,她似乎比同龄人更衰老了,头发梳起来只有细细一束,连头顶都开始秃了。
金子心疼她,但再怎么样痛,也不会有她更疼。
她的身体千疮百孔,心理肯定也是一样的。
所以那天金子狠下心告诉小雨,他们不可以再做试管婴儿了,原因是他们手里也真的没钱了,一次试管六万块,不可以使用医疗保险,全部自费。他们这些年把家里的积蓄全都投进去了,连斯琴托雅的棺材本都没了。
他们做不起了,也不敢再做了。
金子态度坚决,小雨嚎啕着打他,骂他,掐他,闹了几天他都是那一句话,“不做了”,还把小雨在满卧室墙上贴着的幼儿海报全都撕掉扔进了垃圾桶。
因为在双方父母钱奉茶时承诺过白头偕老,离婚并不是他们夫妻人生的备选项,最后小雨不得不同意放弃试管。
说完这些从来没有向其他人倾诉过的家事,金子觉得自己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他想,虽然薛京不会明白他们夫妻对血脉延续的执着,但是哈月一定懂。
大都市里来的人即便再亲和,但浑身都充斥着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冷静,小雨肚子里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就算最坏的状况下,孩子身体出现缺陷,那也是他们的亲骨肉,怎么能shā • rén?
“姐,所以现在不管孩子是好是坏,我们都认了。能成一家人,就是老天爷给的福气,大不了我和小雨养他一辈子。”
“血脉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割舍的,你不也为了赵姨从蓟城回来了吗?”
“咱们都太重亲情。其实人活一辈子,最后不也是守着那个小家吗?没有家,哪有人呢。”
“对了!姐。薛京哥帮我缴了三万块住院费,我微信上暂时没有那么多钱,但你叫他别担心,我妈的退休存折上还有两万多,我这个月工资也马上就发了,医院暂时封闭管理了,等我回去就到银行打给他。”
核酸报告弹出窗口,金子赶忙挂断电话。
耳机传来忙音,哈月口中只剩下一句声若蚊蝇的,“可是……”
是的,即便金子说了这么多令人动容的“血脉亲情”,可是哈月仍然打心眼里觉得,他们夫妻俩不该冒这种险。
家的概念是什么?传承血脉又有那么重要吗?说句违背三纲五常的话,如果换做是她,哈月相信自己一定会选择在第一次试管婴儿失败时就选择及时止损吧?
何况被带到这世界上的孩子没得选,真的有意外,他或她又愿意承受这份伟大的亲情吗?
有决定权的只有金振梁和曹小雨。她的建议无关轻重,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就像她误会了薛京的冷血,金子也误会了她的“人情味”。
如果说拨打电话之前,哈月满心都充斥着对薛京的看轻,那么现在,哈月恍惚中突然有种被两个世界都抛弃的错觉。
她在蓟城时,是精心包装自己的绥城人,回到绥城后,她又成了骨子里失去根基的蓟城人。她像是没有根的草,飘到哪里都不被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