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恕身材高大,刚倾身伏在竹榻上,那张细弱的竹榻便被他压得咯吱作响、摇晃不稳。
怛梨将从山间采来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他背后的伤口上,草药汁液渗入血肉中,她指尖下的肌肉随之紧缩了瞬。
她又喂了宗恕些山泉水,然后终于见他整个人的精神比刚刚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时的样子稍好了些。
“说吧,今夜为何偷偷跟着我?”见宗恕已无大碍,怛梨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口吻。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座山中,第二次见你,又是在这座山中。每次在这山中见到你,必定会发生些令我此生刻骨难忘的事情。”
宗恕低咳了声,微偏过头瞥了眼右肩上那道真正意义上“刻骨”的爪痕。
“我知道你常常夜里一个人偷偷来这山上,我猜这座山中一定存在某些对你有特殊意义的人或事,但我并不是想要窥探你的秘密,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夜里独自来这山上不安全,想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怛梨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顿了顿。
若是没有他刚刚的挺身相救,他背上的这些惨状可怖的血痕此刻大约会出现在她身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又望了眼他的背,垂眸低声道:“多谢。”
竹榻又一阵咯吱作响,宗恕蹙着眉勉力撑起上身,转头认真看着她:“与你相伴的这几年,我从未见你真正开怀笑过,也从未见你伤心哭过,你总说自己比我年长许多,可于我看来,你不过是比我多吃了许多年的苦。”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听一听,你踏入弱水湖之前的故事。”
怛梨眼睫微颤,尝试抬眸回视宗恕的目光。
眼前的少年满目诚挚地在月光下与她对望,眉目澄澈,眼眸中似有璨璨星河。
“等我们回去,若是你仍感兴趣,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怛梨将自己的披风轻轻披在宗恕身上。
“回去?”
“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宜长途跋涉,等你的伤养好了,我们再去寻新的住处。”
“可——”宗恕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肩背上的伤口,额上又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可,若是再有媒婆上门来为你说亲,该如何是好?”
“我看你是没事了,现下还有力气想这些。”怛梨起身,独自走出屋外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就快天亮了,你再安静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动身,趁还没有被人发现前速速回城。”
***
宗恕背上的伤在修养了一个月后终于好了,但经此一劫后,身体境况却大不如前,缠绵病榻多时。但即便如此,凭着一副好皮囊,城里的那些婆婆婶婶试图为他说亲的意志却丝毫不减。
宗恕始终病着,怛梨与他便只好一直滞留在城中。
他们对外自称是远房表姐弟的关系,可既是远房表亲,那就是隔在本家之外、不沾血亲的了。孤男寡女共住一室,两人都迟迟不嫁娶成家,又生得金童玉女极为登对的容貌,很难不让外人联想到什么。时间久了,街坊邻里间的闲话也日渐多了起来。
“不如,我们成婚吧。”怛梨站在床前,望着檐下连绵不断的春雨思忖道:“现下只有这个法子了,否则迟早会被人盯上,发觉出不寻常来。”
宗恕在她身后,猛然抬眸看向她的背影,胸口一阵翻涌,控制不住地急促低咳了两声。
“对外就说,兵荒马乱身如飘萍,多年来,你我二人守望相助,彼此已心生情愫,现已得到双方父母允准,不日成婚。”怛梨说着,转身问他:“你意下如何?”
宗恕瞬间清澈了目光,视线笔直地同她对视:“我自是无异议,都听你的。”
怛梨点点头,思量道:“那就这几天挑个日子将婚礼尽快办了吧,也不用办得复杂,就在院中简单摆两桌酒席,请几个街头巷尾的邻居来做做样子即可。”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尤其是男女之事。一桩秘闻,只要当事人堆上笑脸,正大光明地给众人瞧、给众人看、给众人评头论足,转头便又可成为一段佳话。
婚礼那日,喜宴进行到一半,忽然下了好大的一场春雨,一直从白天下到了晚上,来吃喜酒的宾客们皆被困在了府上。
宗恕作为新郎官,一整日都在正厅中陪着,敬了好几循的酒,宾客们见他已经脚步虚浮、酒色上脸,这才齐声笑着起哄,放他回去同新娘子洞房花烛。
雨仍下个不停,潮湿的水汽仿佛能透过身上的吉服渗透到骨子里,但宗恕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一步一步,缓慢穿过回廊,自廊檐滴下溅落到青石板上的水花浸湿了他脚上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