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赶路的行人在伞下无意间撞见这一幕,还以为是在外偷腥的郎君被自家娘子拎着耳朵提到了青楼前来兴师问罪。肯像这般将脸面全然抛诸脑后向娘子下跪的男人,要么是爱之极,要么便是惧内。可若是爱之极,又怎会跑去秦楼楚馆这种地方呢,看来想必是后者。
宗恕双膝撑在地上的雨水里,弓着背,向请求她垂怜的小动物一般,试探着跪着向她身旁挪动了几寸。见怛梨站在原处没动,才敢大着胆子用被玉带缚在腕间的双手捧起她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赤足,翻扯起衣衫的下摆,将她的脚置于心口。
“从前我也是这样帮师父暖脚的。”
从一开始宗恕就骗了她。
老方丈自然不会叫他一个孩童来为自己暖脚,即便是冬日里天极寒的时候,老人家也是倒头就睡,大雪也能当铺盖。
他那么说,不过是想要徒惹她的爱怜。
每晚他打一盆热水放在她房门口,日复一日。
忘了那是第几年,某夜他们披星戴月赶路时,寒风呼啸,他知道她有天一凉便手脚冰凉的毛病,便在二人于山野间休憩时像此时这般将她的双足揣在自己的衣服下面。
那时她已经对他放下了防备,只道他从小在山中跟一群和尚一起长大,心思纯净剔透如稚童一般,不谙世事,他向来伪装得很好。
但她还是将自己的脚从他怀中抽出来,实则是不忍心,嘴上却说,“你记着,女孩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碰的。”
他手指安分地贴在她莹白的足腕上,佯装天真地反问,“那,碰了又当如何?”
怛梨那夜没有回答他,后来新寻到了落脚的住处后,她买来许多栗子,装在几个小纱布包里,隔着炭火烤热了放在他房间的被子里。他一掀开被子,满床褥都是温暖香甜。
“天凉,你也会觉得冷。”她在摇曳的烛光中温柔对他道,笑得比他枕榻间的栗子香气更加温暖香甜。
是谁让她如今赤足踩在雨里的?又是谁让她感到心寒的?
不是别人,是他,是他自己。
宗恕此刻跪在她脚边,真心悔悟了。
恨我六根不清净,你如宝月映琉璃。
他在雨中全身湿漉漉地仰起头,红着双眼凝视着他,喉结滚动,生涩艰难地开口。
“宗恕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就原谅我一次。”他信誓旦旦,眼神坚定:“就只此一次。”
第46章
那夜之后,怛梨与宗恕便搬离了那座繁华的城,仿佛只要脱离开喧闹嘈杂的人群、令人迷失的纸醉金迷,他们之间就能回到最初。
辗转若干年后,她与宗恕终于又再次回到弱水湖。
湖边的那个小村落已经从湖对岸迁徙到了山脚下,山顶寺庙中的僧人们也都已驾鹤西去,只留下大火后修葺了一半的寺庙如今仍荒废在山顶。除了他们,这附近再不会有人如苦力朝圣般执着地将砖石一块一块从山下背上山。
怛梨从守林人手中买下了林中的那间木屋,独自住在山里,以狩猎、采集药材为生,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亲自劈砍木材、调制砂浆,修建寺院。她不常下山,每次下山都只为带些些漆料铁钉一类的材料,并不在人群间多停留。
宗恕则在山下的村子里开办了间私塾,平日里教乡间的孩童们读书习字,无论男女,有教无类。
这一次,他们之间再无牵强蹩脚的关系。
只是曾怛梨亲手为自己穿的那双耳洞,一边长好了,一边却仍时不时便发炎红肿。耳坠的银钩穿入伤口中更不利于愈合,但若是不一直戴着,耳洞便又会随着时间的循环渐渐生长闭合回去,于是只好每天上药养着。
有时怛梨背着竹篓下山卖药材和兽皮时,会听见自书塾中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远远的,一道熟悉的身影被日光映在泛黄的窗纸上。
每当这样的时刻,怛梨又会觉得宗恕其实并没改变,他还如从前一样,尽可能多地用自己被神眷顾所额外获得的光阴与财富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每当此时,她唇边还是会由衷浮起一丝笑意,同时在心中对自己说,看吧,只要彼此离远些,一切就都还是美好的,凭借着相信他身上的这份美好,让她对人这种动物都更加信任了一些。
不知从何时开始,宗恕已经成为了连接她与人群间的那座桥梁,只要这座桥还没塌,她就仍能渡过心中与世隔绝的那片湖。
听说怛梨独自住在山里,村子里的孩子对她都既畏惧又好奇,就如同这村子里面的男人一样。但显然,孩子们与男人们从她身上畏惧的和好奇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怛梨从不理会村中男人的搭讪,但对孩子们的态度却十分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