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我来教你怎么用。”宗恕偏过头,吻了她手指一下:“你要是等不及的话,今晚也可以。”
第49章
宗恕每次来时都神采奕奕,仿佛永远不会累、精力好得出奇。昨夜才刚长途跋涉奔波进山,总共也没睡上几个小时,第二日一大早就将怛梨从床上折腾起来,吵着要教她学枪,仿佛巴不得她能尽早地有朝一日用枪指着他的头。
怛梨的背脊抵着男人宽阔坚实的胸膛,宗恕肩很宽,臂展也长,在背后教她握枪时的这个姿势几乎将她的整个身体都牢牢包裹其中。
这姿势似曾相识,很像年少时野人手把手教她搭弓射箭。很奇怪,过了这么久,她却还清晰记得。
但也仅仅只是姿势相似,置身于两个男人身前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
记忆中,野人带给她的感觉是温馨的,他们就像是两只偶然在丛林中相遇、靠在一起取暖的动物。他们之间遵从自然界的法则,身型弱小的臣服于强大的,强大的保护弱小的,野性而又纯粹。
而宗恕则更像是她身体的另一半,与她在永无止境的漫长时光中同生同息,他们就是彼此的“父母”、“子侄”、“师长”、“爱人”、“亲友”,他们是世间一切关系的总和,是生长得扭曲、却无力忍痛截断的侧枝,是久病不愈、已与生命融为一体的沉疴,他们之间遵循着、同时也颠覆着长久以来人群中制定的法则,克制而又疯狂。
宗恕握着她的手,将枪口对准天空,另一只手搭在她腰间。
扳机扣动的瞬间,“砰”一声枪响,被雷声还要惊人,林鸟惊慌四散。
怛梨握枪的那只手从指尖到手臂都是麻的,震颤的后座力将宗恕的身体从背后推向她,宗恕将枪反手别回腰间,轻轻揉捏她被枪磨红的手指,“这一柄对你来说有些重了,等过几日,我给你找一柄左轮回来。”
宗恕手把手教了她好几日,住在山中的每一天都极其耐心地陪她在靶场练习,但怛梨却总是打不准。她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掌控不了这样震耳欲聋的力量,还是用弩箭更得心应手。
就像后来回到海市,宗恕教她跳交际舞一样,最终的成果只有他被她踩烂的好几双皮鞋。怛梨记得自己上一次跳舞还是年少时,偷偷躲在湖边的芦苇丛中,和对岸的年轻姑娘们隔着一面湖一起跳芒种舞。
搬去宗恕在海市租界区的别墅的那段日子,是怛梨漫长的生命中所经历的最后一场战争。
过去她曾经历过数不清的战乱,却从未像这一次这般有如此强烈的朝不保夕之感。随时都可能会有飞机轰鸣着从头顶呼啸而过,密集得就像山林中盘旋的飞鸟,震耳欲聋的轰炸和坍塌声侵袭着人们的每一寸神经,炮火所至,庐舍为越。
怛梨知道,她的弩箭再也护不住这座山和这片湖了。
宗恕已经不再怕打雷了,她却害怕极了随时随地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防空警报尖锐的鸣笛,只有躲在经楼中时方有片刻安心。宗恕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她继续一个人留在山里,连哄带骗地强行将她掳回了海市。
那年她“三十三岁”,他“十八岁”。
刚好是一个新的循环伊始。
离开了那座山,在人群中他们若是想要待在一起,就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照片和报纸越来越常见,这件事也变得越来越不简单。
这一次,宗恕是自欧洲留洋归来、自族亲长辈手中接手产业救国的新时代青年,她是他兄长留在乡下祖宅的原配遗孀。
这身份倒十分合乎怛梨的喜恶,让她能够免去了同那些富太太们的交际来往,也不必参与那些蹩脚的下午茶和舞会派对,反正她是一个“旧时代的遗产”,不懂得那些时下新奇的事物再合理不过。
宗恕在人前的所作所为也十分合乎他的新身份——慷慨解囊捐赠财物,开设福利院收留孤儿,为战乱中无辜波及的百姓提供免费的医疗和日常供给。他的朋友们都是些与他身份相似的富家子弟,大多曾在香港澳门或是南洋读书,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从欧洲回来的,宗恕用英文聊起风土人情和周游见闻时竟也能完全不穿帮。
怛梨有时从房间出来时,偶尔碰巧撞见宗恕和那群年轻人们在客厅中谈天说地,讲古论今。那几个年轻人在他面前就如同三岁稚童,论学问和见识,没人能比他更渊博,他却并不卖弄,伪装得极好。
宗恕抬眸见她正站在二楼静静听着,遂举起手中的红酒杯向她隔空敬了敬,引得一旁的友人也仰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这位就是令嫂?原来竟然这样年轻。”
怛梨不自在地下意识抓紧了木质的楼梯扶手,温婉礼貌地冲他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