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做一个无比清晰的噩梦。奇怪的是,往常噩梦里会无端出现的滔天的悲伤和恐惧,愤怒和绝望,今天都安安静静地待着,半点动静也没有。哪怕自己正在人群中失散,正在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哪怕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古怪。就连听到着火了的消息时,那一丝丝理智催动的着急,也像是落入了干涸龟裂的田野里寥寥无几的雨水,很快就无声无响,消失殆尽。
但我们还是来到了失火的地方。不知道能做什么,就来了。
这地方叫琉璃世界,是当地最好最大的一家酒楼,上下共计四层,每一层都盖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据说这是当地一位贵女的嫁妆,因为家族败落才沦为了如今的酒楼客馆。我们上午还在这里吃过饭。
置身火灾现场,人丛中早站满了人,周围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居民和游客。火势也已经无法挽回了。木质的阁楼从一楼西南角开始烧,一股黑烟和焰气立刻龙蛇一般嘶鸣着从四面八方滚将出来,飞天而去,既为火势开了路,也早拦住了所有生路,将整栋楼都烧成了一只无人能逃脱的巨釜。
眼下火舌一路攀到二楼,跃上三楼;活人则被逼上了三楼,困在了四楼。张舞的手爪和头颅在四楼的幕布上留下混乱而鲜活的影子。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被高高地捧出来,然后被那些手传递到了窗边……可楼下根本没法靠近,看客们商量着,犹豫着,痛哭着,尝试靠近又被热气扑咬着逼退。很快,一开始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渐渐变成呛咳声,后来咳声也在烟熏火燎之下渐渐隐弱而微。那个还在哭叫的孩子最先被扔了出来,一落地就没了声响,然后便有黑影像一只只口袋般无声地陆陆续续从楼上窗户里掉下来;闪烁的火光照出他们狰狞的脸。那些影子不是口袋,却还是像口袋一样沉闷地砸在地上。
楼下的旁观者们陷入了短暂的,间歇的骚乱。有人尖叫着哀嚎起来。所有人都看着面前明亮的,通天的火光,看见整条街都被照得红艳艳的一片。原来灯火通明,楼宇透亮的街道已经被火光隐去,在这绚烂的火光中黯然失色。滚滚的烟尘在黑夜中翻滚着,最终没入了高高的夜色中,不知几时将天上的明月都完全吞没了。满耳都是呼啦啦的风声,琉璃瓦噼噼啪啪的破裂声,木材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和房屋木质结构的崩解倾塌声混合而成的巨响……
与此同时,许多人仍冒着火光,忍受着被炙烤的痛苦往酒楼周围的房子上泼水,覆盖水淋淋的棉被。他们有的搬运,有的补充水囊,有的搭着云梯,有的扶着粗壮的竹管……围在最外围的妇人便负责给救火的人倒水喝,以及把衣裳打湿了帮他们在来回之间不停更换披上。还有帮不上忙的游客在旁边帮他们照管被脱下来的衣物和留下来的各种物品。附近的酒楼和客馆店铺都送来了食物给大家充饥。大家节奏紧张却又有条不紊地相互配合着,忙碌着。许多人都还是节日的装束,华冠丽服,脖子上挂着面具,但很快这些精心搭配的装扮就被这大火,这烟尘,碳灰,污水,弄得一塌糊涂。
我看着这场大火,观察着周围人被橘红色火光闪烁着照亮的各种各样的表情:干瞪眼的,捶胸顿足的,相互扶持的,摩拳擦掌的,疏离麻木的、无动于衷的,庆幸的,担忧的,悲伤的,过于悲天悯人的;却突然之间,一种没来由的冷漠把我和周围的人阻隔开来。而同时那些尖利的呼救声和叫喊声却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近……
这是一种饱含着真切而具体的绝望、痛苦和恐惧的叫喊声,是生命被残暴地活活撕开,分离成血肉模糊的灵魂和□□的无比惨痛的声音,是能直接把闻者拽进自我毁灭的,沉痛而无法自拔的深渊的呐喊。只须向这样的深渊窥探一眼,满目的黑暗便让自己心中只剩得下恐惧和憎恨,以及对自我存在的无限怀疑……
感受到裙摆上微弱的牵引,我低下头,一只漂亮的狸花猫蹭着自己的裙角而去。这时一阵冷风忽然从正面热腾腾的火场方向吹来,仓促抬起脸,才见前方一个人拨开了无数挨挨挤挤的背影,直这边疾步走来。我被脑海中那些如潮如浪的声音搅扰着,迟钝地将将退了半步,还是闪避不及,被对方用力地撞到了肩头,却又终于错身而去——
同时脑海中突兀地响起一阵男人的嚎叫哭喊,震得我往旁边退了好几步,退无可退,那声音方才远去。
紧接着又一个人逆着人群飞快地朝我走来,同样神情呆滞,面孔模糊,同样来得像一阵鲁莽的风,同样在脑子里呼啸而过,让人无从躲避的尖叫痛哭声……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不止男人,还有女人,孩子,老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快步如飞地走过来,擦着我的衣袖和胳膊,刮起了我衣服上的飘带,发髻上的雪柳垂丝,好像无视了我的存在,又好像在故意冲撞我的身体……我支持不住,终于被撞翻在地,脑子里的声音还在,捂住耳朵也是徒劳……艰难地爬起来,却再度被撞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