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要比上山快,章翎一路小跑到了山下,并没见到蒋赟的身影。
她跑到停车场,找到(6)班的那辆大巴,司机正在车外抽烟,章翎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生,司机说:“那小子啊?脚受伤了,在车上睡觉呢。”
章翎上车,走到后排,看到蒋赟放低了座椅靠背,正歪着脑袋呼呼大睡。
她跑得有点喘,站在他身边,静悄悄地观察他。
蒋赟没戴鸭舌帽,左颧骨处的淤青很明显,仔细看真的有点吓人。
他脱掉了左脚的鞋,左小腿横搁在右大腿上,护踝已经拆掉了,哪怕穿着袜子,章翎都能看出他左脚踝肿得老高。
他似乎睡得很不踏实,眉头微微皱着,章翎不忍心叫醒他,干脆坐在过道另一边,一边听歌一边等他自然醒。
薛晓蓉给她发来消息。
【薛晓蓉】:你去哪里了?我们要拍集体照,只差你一个啦!
章翎蹙眉,回复。
【章翎】:怎么会只差我一个?蒋赟也不在啊。
【薛晓蓉】:[尴尬]
章翎收起手机,听着歌,偶尔转头看一眼蒋赟。
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分钟,蒋赟维持一个姿势久了难免吃力,迷迷糊糊地往左翻了个身,顺便把左腿岔开,搁在左边的座位上。他都没完全睁开眼睛,就被视野里钻进来的一个人影吓得睡意全无。
蒋赟差点来个鲤鱼打挺,看清是章翎后,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问:“结束了?”
章翎说:“没有,你一直没上山,我下来找你。”
蒋赟像在梦游:“找我……干什么?”
“你脚受伤了?”章翎的眼睛盯着他的左脚踝,“什么时候受的伤?昨天,还是今天?”
蒋赟一下子就把左腿放下来,脚掌着地时疼得他想挠窗,却依旧嘴硬:“谁说我受伤了?没有的事!”
章翎有无数做法可以反驳他,比如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山顶”,或者告诉他是司机说的,甚至直接要求他把袜子扒下来……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眼神柔柔地看着他,问:“你饿吗?我把你的食品包拿来了。”
她不说还好,说了以后,蒋赟就记起自己为什么要上车睡觉。
不光是因为脚踝疼,还因为他登山累得半死,却一点吃的喝的都没有,当时又饿又渴,实在没地方可去。
章翎把食品包递给蒋赟,他打开看,里头有椰蓉面包、苹果、牛奶和矿泉水,很简单的食物,有些学生甚至吃都不吃就会丢掉,只吃自己带来的零食。可对蒋赟来说,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珍贵。
“先吃东西吧,我也没吃呢,好饿。”章翎拆出面包咬了一口,又顺手把苹果递给他,“这个给你。”
蒋赟接过苹果,塞进书包里。
两个人坐在大巴上吃午饭。
章翎依旧吃得慢,蒋赟饿极了,把食品包里的几样东西干完后,远远没吃饱,又撑开空空的袋子看了一眼。
章翎没笑话他,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夹心饼干递给他:“吃吗?我今天多带了一些吃的。”
蒋赟当然想吃,却突然记起自己晕车的事,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说:“不吃,够了。”
章翎把饼干收回来:“你想吃就和我说。”
大巴车熄着火,司机只打开车门通风,车厢里的气味并不好闻,蒋赟和章翎陷入沉默,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章翎默默吃完面包,喝掉牛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我们班跑了第几。”
蒋赟说:“关我屁事。”
章翎皱眉:“说的好像你没跑一样。”
蒋赟看着她,眼珠子的颜色似乎都深了一些,他轻声说:“我没稳住第三。”
章翎摇头:“不,你稳住了。”
蒋赟:“?”
章翎解释:“超过你的那个人是(2)班的,他们班比我们班早出发20秒,你没落后他20秒吧?”
蒋赟说起这事就难堪:“但他超过我了,在十二道,我就是比他慢。”
章翎:“这很正常,十二道最难跑,每个班都会把能力最强的男生放在这道,那个人速度应该很快,被他超过,不奇怪啊。”
蒋赟还是接受不了:“是不奇怪,可你说我稳住第三了,我没有!我就是第四个交棒!”
章翎叹气:“行,你说(2)班那个人单道比你快,我承认,那你又怎么知道比他早交棒的那两个单道也比你快?你又怎么知道跑你后头的那些人,单道一定比你慢?”
蒋赟:“……”
章翎继续说:“如果十二个班是同一时间起跑,蒋赟,你就是稳住了第三,(2)班那个人没法超过你。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班长第五个撞线,但我们班还是拿了第三。听明白了吗?真的!你稳住第三了。”
蒋赟说不出话来。
章翎又一次把视线移到他的左脚踝上:“你的脚到底怎么了?严重吗?”
蒋赟摆摆手:“没事,就扭了一下,没断。”
“我也知道没断。”章翎严肃地说,“我妈妈是骨科医生,骨折骨裂还是扭伤,我比你分得清。但就算是扭伤,也不是小事情。”
蒋赟笑笑:“为什么你会比我分得清?你是骨折过还是骨裂过?”
章翎说:“我没骨折骨裂过,但我经常听我妈妈讲病例。”
“哦,就是理论知识很丰富。”蒋赟看着她,“章翎,你是没学过‘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我骨折过,也骨裂过,扭伤更是不计其数,你说我分不分得清?”
他们的对话一直冷静又克制,假装像个大人,成熟理智。
章翎原本就不喜欢吵架,蒋赟是没力气吵架,两人只能搜肠刮肚地想出说服对方的方法,可是不经意间,他们还是会透出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稚气。
比如这时,蒋赟说的每一句话都令章翎胆战心惊,她纠结地问:“你……你为什么会老受伤?还老打架?是……有人对你家暴吗?”
“家暴?”蒋赟笑得露出了牙,“我连家都没有,哪儿来的家暴?”
章翎想了想,突然拿出手机打电话。
蒋赟不知道她打给谁,就没吭声。电话接通后,他听章翎说了一句:“喂,妈妈,我想问问你,你下午在医院还是在家?”
蒋赟:“?!”
他叫起来:“你要干吗?”
章翎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继续讲电话:“我跑完了……嗯,是这样的妈妈,我同桌蒋赟……对,就是小卷毛,他今天登山脚扭伤了,我想带他去医院看看,你在的话我就直接来找你了,行吗?”
蒋赟:“……”
“好,那我们回学校后,我就把他带到四院去……嗯,好,谢谢妈妈,妈妈再见。”
章翎挂掉电话,对蒋赟比了个剪刀手:“搞定,三甲医院骨科主任医师帮你看病,她总比你分得清吧?”
蒋赟懊恼地大叫:“谁说我要去医院了?!”
章翎:“不要钱的。”
蒋赟:“……”
章翎:“如果要用药,去我家拿吧,我家都有。”
蒋赟恶狠狠地瞪她:“如果要拍片呢?你家连X光也有啊?”
“那就拍片。”章翎勇敢地与他互瞪,“医生都叫你拍片了,说明她用肉眼已经无法判断你的伤情,需要借助设备,你是觉得你的一只脚值不了这些钱吗?”
蒋赟真的很想对她说,别说一只脚了,他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值什么钱,活了十几年,他从来没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是面对章翎的善意,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章翎拍板:“就这么定了,下车后你跟我走。”
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2点多,五中的师生们结束了重阳节活动,下山回到停车场。
高一(6)班的学生陆陆续续上车,走在最前头的几个看到章翎和蒋赟都有点吃惊,但也没多问,因为涉及蒋赟,他们并不在意。
章翎起身去了原来的座位,看着她的背影,蒋赟竟有些舍不得。
邓芳带着萧亮和许清怡去与学校领导拍合影,同学们在车上等待,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蒋赟又一次头靠玻璃闭上眼睛,开始后悔刚才吃了太多东西,一会儿估计会吐个精光。
突然,最后一排的刘陈飞大叫起来:“我游戏机呢?!我游戏机不见了!”
他有一台心爱的索尼PSP,来的路上就在玩,萧亮说没必要的东西都别带,刘陈飞就把游戏机留在了车上。
几个男生在最后一排到处找,刘陈飞翻遍背包、口袋,都没找到,其他几个人也都掏了背包,游戏机完全不见踪影。
他们的动静吸引了车厢里很多同学的注意,只有蒋赟充耳不闻,正在酝酿睡意。
有人帮忙一起找,摸座椅的缝隙,跪在地上看座位底下有没有,也有人提出疑问:“你是不是带下车了?落山上了?”
“不可能!”刘陈飞无比确定,“我就放在这儿,就这儿!还盖了件衣服,我知道上山后没时间玩,带它干什么?”
他转着脑袋看来看去,视线最终停留在蒋赟身上。
刘陈飞上车很早,知道蒋赟跑完就下了山,一直在车上,他看了蒋赟一会儿,过去拍拍他的肩:“喂,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游戏机?”
蒋赟睁开眼睛看他,眼神冷得像冰:“别碰我,shǎ • bī。”
刘陈飞气坏了:“你一直在车上!现在我游戏机不见了,问问你都不行啊?我没怀疑是你拿的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一句话就勾起了所有人的记忆——蒋赟小学时,偷过东西。
车厢里安静下来,因为人没到齐,车上又都是精力旺盛的学生,司机嫌吵,一直没上车,这时候邓芳和萧亮都不在,群龙无首,没人敢出来说话。
除了章翎。
她走到车厢尾,指着倒数第二排另一边的座位,对刘陈飞说:“我也一直在车上,就坐在这儿和蒋赟聊天。我没看到游戏机,我和他连座位都没离开过。你再仔细找找,如果真的在车上,不会不见的。”
刘陈飞说:“学委,你上山了,我们都看到你了,你是后来才下的山,蒋赟就没上过山!你又不是和他一起上的车!”
这是事实,章翎看了蒋赟一眼,男孩子没说话,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现在,他分明正处在舆论中心。
章翎说:“我的确不是和蒋赟一起上的车,但他没上山是因为脚受伤,他不会拿你东西的。”
刘陈飞哪这么好糊弄,语气也重起来:“学委,我不是不信你,但这事你没必要帮他说话!你让他把背包打开给我看一眼,拿没拿,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凭什么?”章翎还没回答,蒋赟已经站了起来,冷冷地看向刘陈飞,“你丢了东西,就要看我包?那我说我丢了两千块钱,你肯不肯给我看你的包啊?”
“我肯啊。”刘陈飞一把拎起背包伸到他面前,“你看,随便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几个的包你都可以看,看看有没有你的两千块钱!看完了,把你的包打开给我看一眼,行吗?”
刘陈飞之所以咬着蒋赟不放,是因为他确定自己把游戏机留在了车上,而蒋赟,在他下车时正在脱衣服。他们几个已经是最后下车的一拨人,合理怀疑,蒋赟是最后下车的那个人,又确定是最早上车的那个人。
游戏机不见了,还能凭空消失吗?不怀疑他,怀疑谁?
更何况,他是个有“前科”的人。
蒋赟抿着嘴唇怒视刘陈飞,双手已经握成了拳。
章翎挡在他面前,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刘陈飞,你为什么一定要看蒋赟的包?他都没带包上山,就算他背包里真有游戏机,说不定……也是别人故意放进去的。”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别说刘陈飞和蒋赟感到震惊,别的同学也都傻了眼。
刘陈飞难以置信:“学委,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故意栽赃他?我有这么下作吗?!”
蒋赟拉了一把章翎的手臂:“你别胡说,我包里没有!我根本就没见过什么破游戏机。”
章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体的话,十足的阴谋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明显的倾向性。
她不信蒋赟会偷游戏机,就冲他愿意扛着四十斤的水桶爬楼梯,只为赚两块钱,冲他脚受伤了都要跑完一棒,冲他能从十六中考上五中,冲他一开始拒绝了免费午点,冲他在她家时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