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朱载堉搞出来的东西,是完全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产物,是一种探索和创新,结合过往经验的应用,多好用不见得,也就是能用的程度,效率和后世的蒸汽轮机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后世的用在大型船舶、发电厂的蒸汽轮机的热效率能达到60%以上,而皇叔朱载堉这台轮机,怕是连5%都很难做到,而且极不稳定。
朱翊钧可以清楚的解释清楚其中的原理,比如高压蒸汽、安全阀,定子叶片的对蒸汽的加速原理,高温高压高速,经过了转子叶片后变成了高温高压低速、在定子叶片降温、降压,蒸汽膨胀再通过叶片速度自然提升。
但是让朱载堉完全搞清楚其中的逻辑,进而更加科学的设计,那是为难皇叔。
不过也是惊世骇俗的奇迹之物了,因为往复式蒸汽机,玩了两百多年,到三胀式蒸汽机时,热效率也不过8%,而这台神奇的蒸汽轮机的效率已经接近5%,极其恐怖。
瓦特改良蒸汽机的时候,也不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和设计,都是一种经验主义的实践。
朱载堉的蒸汽机工作时间短、使用寿命低,高温高压的蒸汽,对蒸汽轮机的损害是极为致命的,材料学需要突破,才能适应高压高温,动辄400°、500°的高温、高压蒸汽,脆弱的叶片很容易就会坏掉。
次日朱翊钧就收到了皇叔朱载堉的奏疏,短命的蒸汽机,如何增寿?朱载堉使用了一种奇怪的思路,减轻高压锅炉上的安全阀重量,降低温度和压力,降低对叶片的压力,将400°以上的高温,降低到200以下。
虽然会进一步牺牲效率,但是使用寿命立刻就可以延长到了足够实际应用的地步。
“皇叔厉害啊。”朱翊钧朱批了朱载堉的奏疏,这不是说朱载堉放弃了对高压高温的探索,只是践履之实的、理论结合实际的让蒸汽机来实际应用。
往复式蒸汽机的原理非常简单,蒸汽输入,推动活塞,活塞带动曲柄,曲柄带动飞轮。
而往复式蒸汽机就是让高压蒸汽从两头输入气缸,左右推动活塞,而实现高压蒸汽左右进入气缸装置,是连接飞轮的滑阀。
滑阀通过滑阀杆连接飞轮,飞轮转动,滑阀左右活动,蒸汽从左右两边进入气缸之内就可以实现了。
最大的技术难点是密封,滑阀室和气缸都有连杆连接飞轮,而滑阀室和气缸都需要密封的技术。
往复式蒸汽机相比较蒸汽轮机,最大的问题,就是密封的困难,既要连杆进进出出,又要连杆处密封,不让蒸汽泄压,这就是朱翊钧需要攻克的技术难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各种各样巧妙的思路出现在了朱载堉的案头,但凡是有用的意见,就会被朱载堉采纳,并且发下去一笔赏银,火力提水这个话题,在重赏之下,开始高涨了起来。
京师各大杂报开始报道朝廷的重赏,并且寻找能够火力提水之人。
烧不了煤就烧银子,这就是朱翊钧的解决方案,烧银子真的有用,朱很快就有了收获。
“陛下,元辅先生说准备好了,请陛下前往。”冯保俯首说道,实验的场地在全楚会馆,在宝岐司整理农书的朱翊钧听闻,合上了农书,站了起来。
这个装置来源于《民报》,并不是蒸汽机,但也是一种取水装置。
民报,一个喜欢报道各种和百姓息息相关的事儿的杂报,报道了一种自流水装置,这种装置不是不需要做功的永动机,而是可以更加简单的取水方式,也是响应朝廷的号召,此物一出就引得了坊间的热议。
朱翊钧赶到了全楚会馆,张居正在门前恭候,而门槛已经全部拆除,在游七的带领下,朱翊钧来到了九折桥的水池边。
装置很简单,一个风箱加一根管子,风箱本来吸气的入风口,连接上了管子,伸进了人工湖之中。
游七站在风箱旁,得到了张居正的首肯后,游七开始抽动风箱的拉手。
“出水了。”朱翊钧看着出风口变成了水管,笑着对张居正说道。
游七选择了停手,而水流并没有停止,仍然在不断的流出,而后水流变小,水停止了流动,当游七再次拉动时,水再次流出。
而此时的大明首辅张居正,愣愣的出神,九折桥旁的柳树已经发芽,在春风的吹拂下,在湖面上荡出了涟漪,他已经试过了许多次,这不是道术,是万物无穷之理。
很简单,管子内的气体被抽走了,所以水被吸了上来,利用的是大气压强。
大明有一种汲酒器,长杆空心,长杆的顶部有一个气孔,将汲酒器放入酒中,摁住气孔,就可以把酒提上来,而后松开气孔,酒就会流入杯中,也是用的大气压强。
游七带着皇帝和首辅,来到了自家水井面前,将管道伸入了井内,第一口井很快就抽出了水,但是第二口井却没有。
“第二口水面到地面,超过了三丈,但凡是超过三丈,都不能抽出水来。”张居正开口说道。
按照大明和泰西的共同认知,自然厌恶真空的基本原理,超过三丈也应该能压出水来,但,不行就是不行。
大气压强也是有限度的,只能把水压到三丈高左右。
三丈这个深度,就是压水机,抽出水的极限距离,这不是说这种装置没有用,相反它非常有用,能够极大的方便百姓们的生活。
它的应用场景,可以在低于三丈的井内使用,这是一个便民的神奇发明。
风箱稍微改一改就是一台压水机,涂上桐油,能用几十年,里面的活塞和水管上有一个皮垫盖板,空气只能从下往上流动,不能从上往下流动,当然密封比较差的话,可以先倒上去一点水,增加密封性。
“发明此物的工匠在何处?”朱翊钧看完了实物,连连点头,真的是一种巧妙的提水方法,虽然三丈的高度有限,但还是能够实际运用的。
张居正就是这样,他怕有人蒙蔽圣上,就自己先来试试,毕竟嘉靖年间,有假道士欺骗道爷,被缇帅陆炳给点了,陛下年龄幼冲,若是被骗了,张居正这个帝师,负首要责任。
张居正践履之实的发现,这东西有用,应用场景有限,但确实很好用,能够极大的方便百姓的生活。
朱翊钧看着面前做好的压水机,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虽然这个东西不能解决矿山提水的问题,矿山的底层是极为复杂的,水面高度也超过了十丈,所以还是得搞蒸汽机。
可任何一个生民好物,都是朱翊钧需要留意的。
张居正让游七将匠人带到了陛下面前。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翊钧打量着面前的人,是个中年男子,根据民报的报道,这个男子是外城的木匠,名叫刘三刀,在朝廷下旨寻找火力提水的方案时,他动了心思,风箱既然能抽风,那是不是能抽水?
这一试,还真的试了出来,但是他也不知道找谁去说这件事,就寻到了民报。
“免礼,免礼,你没能解决问题,这五十万两拿不到了,但是朕赐尔三等功赏牌一枚、白银一千两、国窖一瓶,特加赐精纺毛呢一匹,格外加恩。”朱翊钧让冯保将自己的赏赐拿了出来。
三等功赏牌为铜制作,一千两的赏银,足够刘三刀改变自己的阶级了。
“草民叩谢皇恩。”刘三刀大喜过望,就一个简单的想法,居然获得如此恩赏,着实是让他出乎预料的惊喜,日后跟儿子孙子吹牛,他刘三刀,也是见过皇帝的人了。
刘三刀只要把功赏牌摆在家里,那城中没有游坠敢上门滋扰,拿着功赏牌,跑到顺天府衙门,说自己为大明立过功,顺天府衙门就不得不谨慎对待,因为这个刘三刀真的见过皇帝。
朱翊钧和刘三刀聊了很久,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况,几口人、孩子多大了、怎么想到吸水的、是怎么找到民报的等等,直到刘三刀离开朱翊钧仍然是满脸堆笑,对张居正说道:“民报的笔正是何人?”
这里面有个关键的发声平台,民报。
朱翊钧很喜欢看民报,就是和百姓息息相关之事,里面有很多的趣事,这个民报没有任何党派的成分,朱翊钧很是好奇,这到底是谁在办这个报。
杂报,可谓是鱼龙混杂,各个笔正各怀心思的发表着各种奇怪的社论,可谓是群魔乱舞,而这份民报,从来不涉及朝政,专门挑有趣的事儿刊登。
刘三刀找到民报的时候,民报没有贪功,而是据实报道,难能可贵了。
“焦竑和他的老师耿定向所筹办。”张居正俯首说道,杂报是一种鼓噪声势和风力舆论的重要手段,张居正肯定细心留意,背后都是什么人,早已经一清二楚。
而这份民报,是耿定向和焦竑所筹办。
“就是上次在燕兴楼,得罪了孙继皋,险些没能报名会试的焦竑?”朱翊钧对焦竑的印象深刻,这个学子在南京崇正书院就舌战群儒,而到了京师,更是变本加厉,直接把孙继皋给骂了。
孙继皋这个状元郎,总是在挨骂。
“正是。”张居正回答道。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人如此、家如此、国亦如此,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而张居正很欣慰能看到民报、看到焦竑、看到民报奉行的标准,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据实报闻。
这真的太难得了。
孙继皋作为前科状元在士林里人脉极广,焦竑得罪了方丈,那肯定是拜不了佛了。
但是焦竑现在是全楚会馆门下,自然没人敢过多的为难。
“孙继皋就没办个杂报来?”朱翊钧满是好奇的问道。
“办了。”张居正一言难尽的说道,孙继皋作为复古派里的古墓派,怎么可能不办杂报?
“办得怎么样?”朱翊钧一边向九折桥而去,一边询问孙继皋的杂报。
“赔的入不敷出,去岁十二月份宣布休业,关门大吉了,他们那套复古之说,在士林里其实广受追捧,但是多少有些无趣,买的人少,只靠他们自己人支持,这就赔钱了。”
“这件事和精纺毛呢有关。”张居正解释了一下其中的逻辑。
其实孙继皋的杂报本来也可以继续维持下去,只要孙继皋背后的势要豪右不停的给钱就是了,但是最近势要豪右们的关注点,看向了精纺毛呢,这孙继皋自然断了炊,无以为继,只能停了。
“狗粮断了?”朱翊钧沉思了片刻问道。
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狗粮断了。”
狗粮这个名词已经那是第二次出现了,第一次是谈国子监反对算学的时候,张居正对陛下这些精准而有趣的词汇,已经见怪不怪了。
“得亏他没有放屁,否则朕亲自拿了他的狗头。”朱翊钧甩了甩袖子,大明有些个底线是不能碰的,如果孙继皋编排出类似于倭寇也是人的说辞,那朱翊钧只能亲自动手清理蛀虫了。
张居正看着陛下的背影,就是摇了摇头,陛下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能做出来。
他略微有些走神,在思索归政后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