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程路途崎岖,山路回环,从卡维挂在脖颈间门的头戴式耳机里流淌而出的交响乐琴音伴着父亲絮絮叨叨的考察见闻,令窝在驾驶座里的他昏昏欲睡。
行至途中,雨林深处突降暴雨。父亲在开往最近的休息站与继续行驶这两个选项间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不想误了卡维的行程,选择了后者,决意冒雨在狭窄的盘山公路间门赶路前行。
卡维曾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那会儿他为什么偏偏要听那些容易让自己犯困的曲子,为什么要嫌父亲的故事老套又冗长,为什么,他究竟为什么要睡过去。
他若是醒着,一定会及时制止父亲这般危险的举动,那场拍卖会于他才刚刚启程不到五分之一的人生而言轻如鸿毛,不去便不去了,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没有如果。
雨刮器运作的频率远远赶不上落雨的速度,视野模糊加上轮胎打滑,父亲在坠崖的紧要关头急转方向盘,令汽车撞进了盘山公路另一侧的树林里。
那道巨大的撞击声让卡维想起了自己曾在璃月海灯节上见过的花火。
那时,他们一家人站在璃月港外高高的山头,父亲将小小的他举在肩头上,身边站着微笑着仰望天际的母亲。
只有六岁大的他高昂着脖颈,那些急促绽放于夜空之上的花朵近的仿佛触手可及,绚丽的火星熄灭在他的瞳孔里。
砰。
这场发生在他十六岁的撞击不合时宜地勾起了他幼年时的回忆。
卡维想,他的人生或许也如那些明丽却悲壮的花火一般,炸裂在了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里。
救护车声,撑伞声,人声,脚步声。
好吵。
因为母亲把本该属于他的那部分眼泪给透支了。
母亲每日每夜都在以泪洗面,面对他时总是沉默,却未曾对他道出半句责怪的话语。
直到那天,台风过境,放学后匆忙赶回家中的卡维发现客厅门窗大开,母亲跌坐在一片狼籍中,瞪着一双仿佛早已哭干了眼泪的双眼,黯然失神。
在她身前,是一副从墙面摔落在地的相框。碎裂的玻璃割裂了她的膝盖,那张本应被封起的全家福早已被狂风吹去了未知的角落。
他知道,这张全家福是母亲的心理寄托。尽管母亲看到它时,会沉默,会大哭,会喊叫,但她离不开它,她要看着它。
母亲此刻很是冷静,崩溃的反倒成了他自己。
他在屋内屋外四处搜寻,将倾倒的家具摆件抬起又扔下,将花园里被狂风吹蔫的蔷薇一株一株连根拔起,最后带着浑身的尘埃与泥土,狼狈地跪倒在母亲面前,向她道歉。
他说,对不起,我没能找到照片。
他说,对不起,是我害死了爸爸。
他说,对不起,当年死的人不是我。
母亲沉默地听着,最后勾起唇角,露出一如他久远记忆中那般温柔而慈爱的微笑。
她轻轻抚摸着他凌乱的金发,轻声说,没关系,找不到就找不到吧,那张相片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因为这个家早就散了。
父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哭,抱起父亲的骨灰坛的时候,他没有哭,在那些母亲因过分沉湎于过去而冷淡对他的日日夜夜,他也没有哭。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卡维默默隐忍了多年的眼泪终于倾巢而出。
他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袖,努力挤出微笑,拼命摇着头,慌乱地说,不,这个家不会散,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我会永远陪着妈妈,我永远都会在这里。
所以,妈妈,你能不能看看我,求你了。
母亲落下泪来,笑容依旧温柔,却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无声地抽了出来。
她说,抱歉,卡维,妈妈可能要离开了。
事实上,早在去年年底,母亲便已收到了枫丹洛克丹国立大学的任教邀请。只不过那时,她的心底仍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比如卡维,比如对亡夫的怀念,比如这座承载了她太多或幸福或痛苦的回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