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放假了,你又不能出来玩。”离情别绪使丽芬的兴致降低不少:“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个寒假,又放得那么长,从圣诞节放到正月十五,你说,不得把我闷死?”
“你怎么闷得死?你有孩子气的大哥,还有那比你大不了几岁的二娘。“
“大哥来了吵死我,我宁愿他不来。”丽芬娇嗔地说:“再说,他们大学又不是教会学校,圣诞不放假,总要拖到腊月二十,才回家来。”
“那你二娘呢?你不是说她和你颇为臭味相投?”
“什么臭味相投?那是趣味相投!”丽芬咯咯笑,挽着虹影手臂的手顺势掐她一下,作为小小的惩罚:“虹影,你如今也学坏了,时不时地编排我。”
可是她并不真生气,没等虹影回她话,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其实我和二娘,也只是吃喝玩乐上,英雄所见略同。她毕竟年轻些,喜欢些新鲜玩意儿,不像我爸这个老古董,老早是留洋的,现在倒好,人到中年了,却返起古来。总说还是老祖宗的东西好,博大精深。回到家里,赶紧脱去西服西裤,换上长袍马褂,连好莱坞电影都不看,只看京戏昆曲。”
昆曲,虹影想,那是母亲的温柔乡,她一天到晚,最自在的时候,就是抱个手炉,在屋廊下孵太阳,父亲购置的留声机,千篇一律地放着慵懒无力又懊恼的腔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仿佛是她母女俩的生活写照,自父亲过世后,她们的日子,逐渐断井颓垣。
“我是不耐烦这些劳什子的,慢得很,一句“来也”,我一顿晚饭都吃完了,那‘也’字还在半道上。“丽芬兀自咕噜噜地说些琐碎话,她们离开了湖边的小径,走到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上。
上海的冬天,天色一暗,便势如破竹,容不得人有半分喘息时光,道旁的路灯次第开始亮了起来。
“可是我那二娘,总要奉承我爸,爸爸去戏院看京戏昆曲,她不能不去,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虹影心不在焉地,她的目光,从这条大道,直穿过学校的大门,大门是生铁雕花镂空的,望出去不见行人,也没看见车辆。
天冷,又是黄昏,学校都快空了,黄包车怕是不好找,坐电车,得倒三路,反而远,回到家时,怕不得超过晚上六点去。
且不说大伯二伯层层叠叠的冷光,就是回到自家院落,母亲严谨而哀怨的目光,就够她难受一晚上的。
“好好一个小姐,借了读书的名头在外面晃……”
“呵!“丽芬突然喝一声,唬得虹影回转头来看她。
新书开张,写点民国的玩玩。
第二章牌坊
“她自己倒陷进去了!”丽芬道。
虹影茫然无所表示。
“哈,虹影,你没在听。”丽芬又掐了一下她的手臂,这次是提醒:“我是说,我二娘陷进去了!”
陷进?
“陷进戏里面去了!”丽芬睁着圆眼睛道。
”啊…”虹影应着,是啊,刚才讲到丽芬父亲拾起了看戏的爱好,丽芬那时髦的二娘也看起戏来了,丽芬是摩登派,对一切中国古典统统排斥!这么说,这个寒假,丽芬的确少人玩耍。
丽芬是孩子,孩子一个人独处,是不成就的。
“她呀,不陷则已,一陷下去,沉头没脑,拔都拔不出来。这两个礼拜,她简直疯了,只要有戏,她场场到,还赶别人的堂会,赶堂会不算,居然学人家请戏子吃饭。可惜呀,她迷的那个角儿,姓严的,她嘴里的严郎,小严老板,一点都不买她的帐,每次饭局都是一场空!她没办法了,看完戏去冲人家后台,可人家名角、大角,防卫森严地很,哪那么容易冲进去的?所以到目前为止,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哎呀,她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现在竟是我们家最晚回家的人,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看完戏,后台冲刺又失败,还意犹未尽,满面红光地敲我的门,对我说,丽芬,你真该和我一起去,去看看小严老板的戏,哈哈,她便拖着戏腔唱出来,一见小严啊??x?误终生…”
丽芬说得很热闹,数落人绘声绘色,临了模仿起她二娘的戏腔,声音憋得跟快断气的耗子似的,虹影听着,噗次一声笑出来。
虹影一笑,丽芬也高兴,她道:“嗳,虹影,你知道那小严老板吗?现在可红了,申报经常刊登他的照片,据说多少小姐太太为他死心塌地,排队都排到了外滩边。”
虹影摇头:“我不知道,我又不看戏。“
”你不看,你妈看啊,你不是说,你妈最喜欢戏?“
”我妈好多年没看戏了,爸爸过世后,她就不大出门。这一次,大概快有一年没走出过娄家的牌楼了。她现在只是听,听的是我爸生前罗致的昆曲唱片。再说,她是苏州人,总觉得昆曲才正宗,有点不大瞧得上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