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跟他照个面,二话没说,直接出门去。
他这下放心了,对她微笑道:“这里是安全的。”
真的跟通缉犯没什么两样,她想着就笑了,他这么近距离地见她笑,骨头便轻了三两,花了几秒钟稳住神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用葱管般的手指掩住咧开的小嘴,眼睛里的笑意可掩不住,只好顺其自然地流淌,她道:“没想到你的上海话也说的这么好。”
“我学戏快,学方言也快,我还会学上海女人说话。”他道。
显然他是有所指,指的方向是昨天,她的脸又开始红,顺着眼梢开始,她瞥一眼他,他正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面牌,道:“咸菜肉丝面,一元五角,鳝丝虾仁面,二元五角…,你想吃哪一种?”
“哎呀。”提起钱,她一声低呼,站立起来:“说了我请客,钱包落在你车上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去取,车子锁着呢。”
这回两人都没戴手套,就好像有一股电流,顺着指甲盖往心里飞去,老板娘正好走进来,她忙甩开他的手,回到座位上,老板娘人来客往见多了,一点也不稀奇,开口就问:“吃什么面?“
“我来一碗鳝丝虾仁面。”他说。
”虹影,你呢?”
虹影这名字,他叫起来跟叫自己家里人似的,可老板娘没时间等她腼腆,瞪着一双金鱼眼等她回复。
“我,就一碗咸菜肉丝面吧。”
“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去车里取钱。”老板娘走后,她低了眉说道。
“这顿太便宜了,不行。”他笑吟吟地说道。
意思是说还有下顿,可她觉得,他们之间,下一顿的机会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
“还是我得谢谢你。”他说:“我这几年,光顾着挣钱了,没机会花钱,你今天让我多花出一块五去,我心里挺高兴。”
他真的挺高兴,浓眉长眼薄唇都往上扬去,她的心突突地跳个没完,他的心,因为刚才突如其来不失时机地手贴手,也一时不能平静。
“就是花的少了点,不尽兴。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去北平,我带你去吃荣幸斋的烤鸭,全北平最正宗。”
“荣幸斋?不是全聚德吗?”
“全聚德那是名声在外,一天烤一千只鸭子,哪里能有什么好味道?荣幸斋在恭王府后面的那条小胡同里,不大的一座四合院,知道的人凤毛麟角。掌厨的曾经是宫里的御厨,服侍过前清老太太的。他们家做鸭子那是真材实料,烤鸭的炉子就置在院子中央,天气好的时候,食客们坐在院子里,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烤,那鸭子,油从身上滴下去,滋到烧红的果木上…”
他津津乐道,她听得心生向往,真有种身临其境的劲道,北平恭王府,蓝蓝的天,灰色的墙,雕龙转凤的五彩画廊,她跟在他身后走街串巷…
她最远到过的地方是苏州,还是父亲生前的时候。
“咸菜肉丝面,鳝丝虾仁面。“老板娘托托两碗放在他们面前。
兴许是饿了,兴许是心情好,这面入到口里,并不比荣幸斋的烤鸭逊色多少。对他来说,这种市井滋味是久违的了;她呢,学校家里,半步都不能走偏的,哪里品尝过浓油赤酱这么爽利的味道?
饭点不过是一小时左右,外面的人走了,里面也不加人进来,老板娘一时无事可做,拿了张板凳在柜台旁坐下,她怔怔地看了看门上挂着的一丝不动的布帘,回头端详店里头吃面的一对男女。
男的已经吃完了;女的俨然大小姐,夹起几根面条来细嚼慢咽。
女的够漂亮的,皮肤跟剥壳鸡蛋似的,一双眼睛生得好,盈盈若水流一般;男的更瞩目,仪表堂堂,在他面前,电影皇帝也看着平常。
人也高,男看女,女看男,老板娘的目光几乎全在那男的身上。他比进门的门帘还高吧,好像记得他进门时,是低了头的,那时候头上戴了帽子,鼻子上还架着墨镜,他直起身子来,那气概,当时几乎吓了她一跳。
必出身不凡,非富即贵,还很儒雅,想必有不少文化,就是有点眼熟,哪里见过似的?她费劲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概是梦里吧,她想,她一年三百五十六天全在这面店里,来她店里吃饭的,不是黄包车夫,就是跑单帮的,最像模像样的,是附近小学的教员。
女的胃口比鸟还小,吃了那么久,还没有吃完,却说味道很好,实在已经饱了,她从旗袍袖里拿出块绣花帕子,左一边右一边慢条斯理地拭嘴唇,男的掏出十元钱来,放在桌面上。
老板娘起身收钱收碗,顺手扯过一张废报纸,用来擦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