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绿蜡不是熏香——而是芭蕉啊!”
金羽的心中,轰然一惊。
她已经顾不得去看旁人的讶异眼神,脸上火辣辣地烫。只含糊地说:“我想的便是摘了芭蕉叶蒸熏,有股子淡淡的清香……”
心中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想起的是“绿蜡卷”,还道卷什么卷,原来绿蜡指的是芭蕉!
金羽心中后悔不迭,也知自己的解释不妥。决定无论如何,只咬定了就是这个意思。
不料,沈婕妤却在此时放过了她,轻飘飘道:“原来如此。”
又露了笑容,向皇帝解释道:“想来金妹妹是胸中有了辞章典故,可惜一句不能表尽,才使人误会了。怪咱们不会,误解了她。”
金羽只是讪笑,再不肯开口。
见妃嫔们有些露出了信服之色,她才觉得险过了这一关,又听到沈婕妤疑惑的声音:
“但是金妹妹,你下联出了‘左右皆竹影’,这又是怎么回事?”
金羽现在已经明白,她们这样出言,必然是自己哪里露了马脚,便沉默不语。
便见薛婉仪微微蹙了眉,道:“怪哉。”
“‘拾袖红绡碎,捡衣绿蜡香’一句,虽然意思不甚相连,好歹韵脚平仄都对了。可是怎么到了后一句,平仄全然反了?”
“这前两句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第三句便该是‘平平平仄仄’。惯例是单数字可不论,那么至少第二字应为平声,第四字应为仄声。”
她摇头:“可是……‘左右皆竹影’一句,二字为仄,四字为平,是全然弄反了。”
“贵姬精通诗词,从前的作品也往往循格律的,怎么会犯如此明显的错误?”
而金羽的冷汗已经顺着脖子落了下来。
惨了!怎么忘了除去韵脚之外,还有格律要注意!
她嘴里仍想狡辩,可是话到嘴边,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若真是什么绝妙之句,平仄错了也就罢了,历代大诗人也不是没有。可偏偏“左右皆竹影”一句,实在平平!
此前还在得意的妙招,如今竟成了催命毒|药!
可金羽没有意识到的是:既然她并没有真正的才华,却要担着才女之名。那么,遇到这样的情景,应对困难,乃至被人当场戳穿,都是理所当然的。
果然,薛婉仪疑道:“前面的姐妹们不是没有平仄弄错的。但……”
“一则,她们对得都艰难,为了凑意思、押韵脚已经绞尽脑汁,实在难以顾忌平仄。二则,只是个游戏,姐妹们也非诗词大家。”
“可是,金贵姬素来是宫中的才华之首!这句又只是普通的出联和写景,景物是自拟的,诗句意思也极浅近。”
“这分明已是最简单、最不需动脑使力的情境!”为什么,平仄全然弄错了?
薛婉仪的话虽未尽,言下之意,众人已知。
会作诗的人,遵循格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更何况是这种最简单的句子。
若是什么极难的下联,为了去对仗上联,不得不用了拗口的词,错了平仄,也就罢了。
但金羽在这种情况下弄错……要么,她是故意献丑。要么,她根本就不懂格律!
而打量着金贵姬有些发白的脸色,不少嫔妃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倾向和猜测。
皇帝显然也极为不悦,强压着火气:“金贵姬,你——”
他一时还想不到“盗用”旁人诗词上来,只觉得金羽未免太不懂事,坏众人兴致。
好在下首的钟薇笑道:“罢了,罢了。将军难免阵上死,还不许羽妹妹忘事一回么?”
“这轮已耽误得够久了,还有两人,且先答完再说。羽妹妹的句子也留用。”
便将目光投向了薛婉仪。薛婉仪会意,一面下笔不停,一面张口吟道:
“前后有兰章。虚白出幽气——”
她身着芙蓉薄锦裙,外罩一层天青的绢纱对襟。发间装饰的正是“岁寒三友”的簪子,以老竹节雕成。清丽出众,有种淡淡矜傲的书卷气。腹有诗书气自华,大抵如此。
这对得便极好,但越荷听在耳中,总疑心她是在暗讽金羽。
“前后有兰章”——前后联句的姐妹,出口的俱是兰香芬芳的辞章。虽是文人的谦逊与夸奖,但想到薛婉仪前面的一个,正是被她质疑了那么久的金羽……
倒真是有些古怪。
“虚白出幽气”亦然巧妙,妙就妙在化用了“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诗中意境。而原诗又是“兰”,又是“竹”的,这便承接了上面两句。
众人赞叹之余,又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最后一人。
也即在场位份最低的贺芳仪。
她原先是不识字的,但这些年来刻苦读书,今日也被请来。
见贺芳仪思索了几息,淡淡回道:“空明入藻庠。”
虽不能称绝妙,但化用东坡先生“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之句,又将地点探入学府。有称赞文华之意,也算很好。
众人赞了一回,皇帝亦然嘉许微笑。
贺芳仪按例便要出下一句了,接下来就又要从李贵妃开始。
忽然宁妃温婉道:“圣上,一轮已过,姐妹们都各有所得。不如暂且停一停,让两位誊录的姐妹上前读一遍,做个回顾,也好让大家趁机歇口气,吃茶喝酒的。”
“待回顾完了,再继续下一轮,可好?”
“便依宁妃所言。”
……
又是按位份来的,便是金羽先读。
只是她甫一开口,众人便忍不住皱眉:
须知读书先学朗诵。金羽平时说话还不觉得,但这朗诵起来,却是毫无自信风范,反而有些磕巴犹豫。
很快,众人便知道她为什么不自信了。
金羽读了两三句,声音便微弱起来,吐字也模模糊糊。有人追问,她也不理,只是一个劲儿读下去。
宁妃似是好心为她解释:“妹妹想是身体不适,不如我来替她读。”
便让人去取金羽誊录的纸。金羽一惊,连忙紧紧攥在手里,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那纸,终究还是到了宁妃的手里。
宁妃拿到诗时,脸上露着淡淡微笑。可她只是一扫,神色便变得犹豫起来。几番斟酌,竟也张不开口一般。
皇帝早不耐烦打这哑谜,道:“怎么不读了?”
“这……”钟薇为难地看看金羽,又看看皇帝,将诗稿递给了侍女,“臣妾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不如,圣上还是自己看看罢!”
江承光脸色微沉,只是坐着。
须臾,钟薇的侍女泽兰将诗稿呈了上去。金羽惨白着脸,见皇帝一把夺了过去!
只是匆匆扫了两眼,江承光的脸上,便浮现不可思议之色!
玉河离得近,也扫到了几眼。便是她素来文采平平,也不由讶异到睁大了眼睛:
这……
“焦花”虽然写对了,显然是从“娇花”两字涂改而来,想必是刚开始没听懂越荷的典。“鹓雏”竟写成“鸾雏”,这可是别字。“骥长”就更离谱,写了个“姬昌”。
后面的“曳尾为乐乡”写成了“曳尾唯乐乡”,结合上下语境,根本连意思都理解错了。“玉箸”也写错了,“庠”字写成了“详”……
更别提还有几个地方空着的,写上奇奇怪怪的符号代替。像是外文字。
——便是大略知道些越荷等人的计划,也知道她们怀疑的是什么事。
玉河在这一刻,仍然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这就是,宫里人人称赞的才女水平?
怕是苏合真的宫女都比她懂诗吧……
玉河与金羽接触不多,尚且如此震惊。更遑论宠爱过她好几年的江承光了!
此时此刻,之前的许多细节在心里回想起来。江承光的眼中,逐渐酝酿着风暴。
而金羽也预感了不妙,自己那份诗稿誊得实在不好——
一面暗暗地骂宁妃为何多事,要让自己誊抄。便是现代的语文长句听写,也有许多写不上来的。更何况是古代的当场作诗,还只能听一遍!
一面又自我安慰,既然这样困难,想必旁人誊抄也不怎样。
因此,她反而不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在皇帝乃至宁妃等人的眼中,她所交上的这份誊抄的诗稿,是多么离谱。
甚至,就连一手策划此事的宁妃,都没想到,效果居然会这么好。
金羽,居然真的只有这么点水平,还敢出来卖弄!
一时间,宴上气氛凝滞。皇帝等人沉默不语,坐得远的嫔妃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而金羽心虚地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洛昭仪,好似在盼着对方给她出个什么主意。
洛昭仪的脸色也极不好,却不肯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