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不欢而散后的日子里,越荷并没有去见皇帝。
她在九华殿内,反复地回想,自己两生两世的全部经历,希冀能够从中找出些什么,足以打破这个死局的办法。她挣扎又迷惘的意志,她的心意牵挂,她的亲朋故旧……
在喜鹊儿的时候,越荷也曾想过,待对付了前世的仇敌,今生或许便这样。
以“越荷”的身份,做皇帝的宠妃,分得不多的情意。好在已经不如前世那般执迷,也不会烦忧。陪着喜鹊儿,慢慢长大。
当时,因她生产艰难一事,连玉河都破了心防,惶急地喊她姐姐。
不久后更是捉住了洛微言谋害李月河的证据。
对于越荷来说,那或许是她重生以来,最为顺畅的一段日子。
直到今年开春的时候,她都是那么想的。
纵然外朝的暗流隐隐到了后宫,彼时的越荷想的也是,她不该仅仅自保避世。为了玉河和喜鹊儿,她或许要努力争取,要尽快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然而,一切都破碎得那样快。
天子与成国公之争,被摆到了台面上。
许多不甚敏感的朝臣,或许能悟出,皇帝绝不会容许卧榻之侧有将军酣睡,绝不会喜欢成国公死死捏着定军的虎符。但是,直到争斗被摆到了台面上——
他们才发现,那道裂痕已经深到无法弥补。
越荷现在觉得,自己就站在那道裂痕的边缘。
有种强烈的愿望跳下去,奢望能够以身填平。纵然理智知道那沟壑何其之深,即便填入自己的身躯,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情感上的痛苦却无法解脱。
或许那终有一天会是结局,那样落得两相清净。
但是在结局到来之前,即便只有一线希望,她也不愿意放弃。
上天赐她重来一回,难道真要她眼睁睁看着父母亲……
月凉如水。
越荷忽然惊醒,才觉小臂酸痛异常。旁边的豆绿连忙将孩子从她怀里接走,喜鹊儿已然酣睡了,轻嗔道:“娘娘近来想事情出神的时候多了,还是要顾着身子。早些睡罢?”
“我……”越荷喃喃自语,心中念头却愈发清晰,“不了。”
“我想去庭前,看看牡丹。”
牡丹在月色下,繁茂而雍艳。
一朵一朵,花首重而大,却被茎叶托举起盛放,不愧花王嶙峋傲骨。
焦骨牡丹,则天皇帝贬之,反而成就芳名。
这世间万物……
新养的这些牡丹,半是素淡的颜色,半是浓重的红紫墨黑,各占一边。越荷挑中一朵淡绿色的,并不摘下,只是双手捧着,正浅笑道:“姚黄,你来瞧瞧这个。”
忽然觉得夜下空寂太久,正有所察要转身,已有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皇帝握住她的手腕,身上有些酒气:“别动。”
他似梦呓般:“阿河……”
越荷心中一冷,她现在已经清楚,皇帝唤的是前世的李月河。可既然深情,为何冷待多年,又坐视她被人害死?何况现在对方与父亲仇恨愈深,越荷实在无法毫无顾忌地待在他怀里。
反手用力地推开,另一只手被他握住难以动弹,竟不慎将那牡丹花茎折断。
硕大的花首坠落于地,蒙了尘埃。
越荷猛然脱开江承光的怀抱,那些花枝胡乱打在她背上。
“圣上真的看得清楚,臣妾是谁吗?”她冷冷地问。
转过来才看得清,江承光究竟喝得有多醉。
越荷素来知道,江承光的酒量不浅。毕竟他做太子时不得父亲喜欢,便事事都要想方设法地服众。纵然一开始不擅饮酒,后来强逼着自己,也练出来了。
然而天子此刻只着月白长衫,两腮泛起红,眼睛更有些迷迷蒙蒙。
衬得面前女子那对眼睛,愈发清凉如水。
侍女不知何时被遣退,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江承光望着越荷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近乎悲哀的疼痛。
他又紧紧擒住她的手臂,喊:“阿河!阿河!”
越荷心中也有悲哀,可是混杂在更多情绪之中,反而显不出来。他们两个人,现在回望,明明都爱过对方,却到了如今的地步,究竟为何?
倘若当年便是两心许,纵使如今父亲有反心,她也愿意死得轰烈,不让两人犹豫。
越荷从来晓得公理大义,从来不止看到自身的痛苦。
可是……
若恨她是李氏女,为何先疼爱后冷淡,又在死后这份作态来?
若是曾经还有一分余地,到现在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使了力气,将袖子从江承光怀里扯出来。
大约对方抓得太紧,她甫一用力,衣袖竟然裂开一道口子。
越荷终究做不到这样当场撕破脸,只隐忍道:“圣上醉了,请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