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
对方再一次询问。
岑柠微微颔首,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要的。”
说完,觉察到自己此刻有些过分拘谨,她舔了舔唇,忽然扬眸直直地对上孟遥清的眼睛,在后者飞快敛下睫羽后真诚地道谢,“谢谢你,孟遥清。”
对方似乎是“嗯”了一声,岑柠也没听清,眼前的校服倒是又往她面前送了送。
他人真好。
岑柠在内心感慨一番,随后便扬起手臂,瓷白的手掌贴上他递来的外套。
孟遥清垂下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校内对学生的仪容仪表没有苛刻的要求,班里的很多女生都做了不影响写字的美甲,岑柠在美甲店坐不住,就只在闲暇时自己涂了层指甲油。
今天是涂的橘粉色,色彩饱和度不高,多涂几层看着也不觉夸张,自带的细碎闪片就算是在阴雨天昏暗的光线照射下也显得波光粼粼。
岑柠攥着校服往自己这边扯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还集中在自己的手上。
她一开始还以为手背上不小心沾到了什么,但仔细一看,光洁的皮肤上什么都没有。
她犯了踌躇,但还是选择开口,“你在看什么呀?”
语气轻柔,问的话却直白得过分。
如果没能要到个结果,她估计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很久,还不如一开始就问个明白。
孟遥清显然是没预料到她居然会问这个问题,诧异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老老实实地答道,“指甲,亮晶晶的。”
岑柠愣愣地睁大了眼睛,“诶?”
是完全没设想过的答案。
孟遥清未能从她即时的反应中窥探她此刻的情绪,本能地道了一声,“抱歉......”
他似乎是真的觉得冒犯到了岑柠,视线也不自在地转移到了正前方的雨幕。
岑柠安静地凝视着他,觉得他的性格真的比自己一开始设想的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上次在讲台上帮她写下解题公式也是......
原本萦绕在心间的局促,在和他三言两语的交谈间也散了不少。
她笑了起来,状似随意的口吻,“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也觉得我今天涂的这个指甲油很漂亮。”
虽然他原话中对指甲的评价就只有“亮晶晶”,但落在岑柠的耳朵里,就自动转变成了“漂亮”。
将叠好的外套抖落开来,听到动静的孟遥清体贴地侧过身子,背对着她。
岑柠抿了抿唇,将抵在胸前的背包往一旁的花盆置物架上一放,紧接着就屏气凝神一股脑地把外套穿好,将拉链拉到了最顶端。
干燥的外套拿在手里并不觉得有什么温度,但在套上身以后,她就觉得有点热了。
里面的那件短袖湿哒哒的紧贴着皮肤,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有些透不过气来,不过在罩上这件外套以后,她起码看起来比之前要“体面”得多,也摆脱了之前那种被束缚的不自然的感觉。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家里的司机发了个定位,然后又从书包夹层找出一根发绳。
攥着长发拧出了不少水之后,她将头发捞起,绕了几圈后扎了个粗糙的丸子头。
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她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侧过头,看着孟遥清还维持着背对她的状态,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好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毕竟拉拉链的声音这么大,他听到了就肯定知道她已经穿好外套了。
但对于她的废话,孟遥清还是回了声,“嗯。”
之后,他调整了一下站姿,又倚在了那根圆木门轴。
裹着水汽的风徐徐吹来,他头顶的绿萝随风摇曳,藤蔓的尖端一下又一下地擦过他的发顶。
他微卷的发丝也被吹得荡来荡去,在岑柠的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嵌在他鼻梁内侧的那颗小痣,在碎发的拂扫间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颗痣,一时间有些出神,也就没注意到对方稠密的长睫颤得失了规律。
直到孟遥清终于受不了她如有实质的目光,黑曜石般的眼珠朝她的方向流转,随后,如玉的脸颊也微微侧了过来。
他没说话,岑柠却在对视的瞬息产生一种被质问的慌乱,眼神游移,瞟到身后紧闭的木门,停滞的思绪重新游走起来。
“之前闻到了很浓郁的咖啡气味,还想着进店里坐会儿喝杯咖啡的,没想到这里原来没有开门。”
“嗯。”孟遥清也扭头看了木门一眼,“里面应该有人在煮咖啡,只是没有营业而已。”
“那还真可惜......”
“是啊。”
“......”
话题告一段落,岑柠没再出声,也没想进行新的展开。
雨势渐小,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叔才能过来接她。
任由静谧蔓延滋长,一时无人打破。
岑柠习惯性地将下巴缩进了立起的衣领。
鼻尖轻触冰凉的拉链,她忽然嗅到了一股幽微的香,凝着清新的偏冷调的甜,像是刚剥了壳的新鲜荔枝,香味并不多么浓郁,却还是薰得岑柠头晕脑胀。
霎时,她猛然回想起这件外套并不属于自己。
慌乱间将衣领猛地下拉,再重重吸入几口混着雨丝的湿润空气,冷风一吹,她发热发昏的大脑才重新变得晴明。
“对了,那个......”
“我......”
话音交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一同止住了未尽的话语。
岑柠想着他难得主动说话,便退让一步,讷讷地开口,“你先说呀。”
孟遥清便继续说道,“我的座位在三列五排,如果周一你到得早我还没到,你可以直接把我的校服塞进我的书桌里。”
“哦哦,我刚刚也正好要说这个。”岑柠擦了擦额头淌落的雨滴,温声说道,“你的校服我也会单独洗干净的。”
听到这里,孟遥清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讶然的视线扫过来,“手洗?”
他一贯平淡如水的语气忽有涟漪泛起。
岑柠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开,“洗衣机啦!”
没想到自己刚才的话会被这样误解,她越想越好笑,“虽然我很感谢你的外套,但是最多给它一件衣服一个洗衣机的待遇哦,手洗是不可能的。”
想要收敛一下笑意,但回忆起对方刚才的“花容失色”,她翘起的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而且看起来,你也不希望我手洗的样子诶。”
“嗯。”孟遥清明显松了口气,认真地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小的事,随手递出的衣服如果最后还需要你特意花时间手洗的话,会让我觉得这份举手之劳变得很沉重,让我觉得很......”
他思忖片刻,低声说出一个自认为最符合当前语境的成语,“受宠若惊?抱歉,我语文不是很好......”
与谦逊无关,他异常认真的态度,是真的觉得自己的中文素养不是很好。
岑柠笑意不减,“不会啊,你的语文成绩不是挺好吗?说明你底子很好啊,而且——”
女生清亮柔和的嗓音穿透渺茫的水雾,翘起的尾音让孟遥清不由自主地侧目。
她眉眼弯弯,剔透的瞳仁浮着水润的眸光,“你比我想象中真的随和很多很多,说话也很有趣。”
“有趣?”孟遥清有些不解。
岑柠点点头,继续自说自话,无所谓理清什么条理,也无所谓他能不能听懂。
“就是那种,特别礼貌态度也认真,但是因为语气生硬,又显得像是在端着的样子......不知道你能不能get到我的意思,反正,就还蛮有意思的。”
“我身边都没有人是这样讲话。”她说着说着,又有点想把脸藏进衣领里面了,可惜现在不行。
孟遥清小幅度地歪了一下头,“但是听起来,你并不是在夸我。”
“有吗?”岑柠笑嘻嘻地回,“但我确实是在夸你哦。”
她的笑容极有感染力,孟遥清的眉眼缓和下来,“那我是不是还要说谢谢你?”
“嗯?”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态度软化不少,岑柠说话也随意了起来,甚至还有心打趣,“还挺会阴阳怪气嘛,孟遥清同学。”
她的嗓音清亮婉转,说笑时拿捏的腔调柔软,又带着几丝并不过分的促狭,孟遥清的身边也没人是这样说话的。
他垂下头,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岑柠没在意,也不觉得他的回复敷衍,转而问出了自己一开始就好奇的问题,“说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躲雨?”
“这附近开了一家甜品店,我本来是想过去吃的。”孟遥清即答。
岑柠:“本来?”
“嗯。”孟遥清点头,“下雨了,我没带伞,所以就没法去了。”
岑柠沉思片刻,迟疑道,“你说的那家甜品店,不会是叫sweetbunny吧?”
“是。”他转过脸,“你吃过那家店?”
岑柠摇头,“没呢,我本来也想今天去尝尝的,但是金悦可请假了,我就没打算一个人去,然后就......稀里糊涂跑这儿来躲雨了。”
她超级小心眼地用“稀里糊涂”来概括她与那只小玳瑁的邂逅。
“但是,”她又从包里掏出手机,“是因为下雨路上有点堵吗?怎么车子还没来......”
但是当屏幕亮起,她才惊讶地发现离她给家里司机发消息才过去了五分钟而已。
“好吧,也没有等很久。”她改口,将手机放了回去。
眼前的柏油路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反光,一辆辆汽车碾过大小不一的水洼,溅起青白的浪。
没一辆车是自己在等的。
岑柠失了兴致,侧着身子拨弄起置物架上的某盆月季。
这种时候明显是玩手机才更能打发时间,但是因为孟遥清没看手机,所以她也没看,不然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岑柠对月季的品种了解不多,勉强能叫出名字的几个品种,也仅仅是有着最为浅显的一个印象而已。
就像她手下这盆,花瓣是热烈的橙色,在阴暗的雨天像一团还未正式燃烧起来的初阳,亮得耀眼,于是岑柠大胆地猜测,它应该是果汁阳台。
但是后面用手机扫了一下,才发现人家应该是“HoneyCaramel”,中文名是蜂蜜焦糖,属于藤本月季品种,和她猜想的果汁阳台那样的微型月季大为不同。
“它是什么品种的月季?”
清越的嗓音在不远处的另一端响起。
“嗯?”岑柠下意识看他一眼,有些没想到他居然在注意这边,并且同样对那盆花产生了好奇。
“搜索引擎说它是藤本月季蜂蜜焦糖。”她老实说道。
孟遥清安静地凝视着那珠月季,轻声说,“名字很贴切。”
岑柠又笑笑,“我也觉得。”虽然她一开始以为人家是果汁阳台。
路边突然停了辆车。
她正要定睛一看,就听孟遥清说,“我的。”
好叭。
岑柠脸上露出几分失望神色,无声叹了口气,又垂头戳戳月季的花瓣。
车门打开,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撑着黑色的雨伞大步流星地走来,臂弯处还有一方洁净的毛巾。
对方靠近,孟遥清摇了摇头,“我没淋雨。”
他偏过头,“给岑柠。”
这是他第一次念出岑柠的名字,咬字清晰没有一丝不确定性,甫一听到的时候,岑柠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想法是:哦,原来他知道我叫什么啊......
不过想想也是,毕竟也同班了一个多月,就算再没交集,也总能把名字和人脸对上吧?
“谢谢。”
岑柠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反正一开始已经接受他的校服了,再借一条毛巾也没什么了,债多不用愁。
她拆开之前随手绑的丸子头,将干燥的毛巾覆在了发顶。
头发全都湿透了,刚才她说话的时候,总有雨水从发梢滴落,流到她的脸颊或是后颈,烦人得很。
“那,我要走了。”孟遥清说。
岑柠“嗯”了一声,手中揉搓湿发的动作没停,但慢了下来,“拜拜~”
隔着几缕垂下的发丝,她看见孟遥清好像是笑了一下,但仅眨了一下眼睛,她再看过去时,他的唇线分明是平直的。
车门一开一合,黑色的迈凯伦在她眼前绝尘而去。
岑柠呆呆地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继续擦头发。
周遭好像在一息之间就静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意识一经入脑,岑柠又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想法很是莫名其妙,因为淅沥的雨声一直没有停过。
思绪漫无边际地飞走,她望着对面绿化带的树影憧憧,眼神发直。
最后,是暖黄的车灯将她的神智扯了回来。
停在眼前的是一辆看着极为眼生的银色保时捷,如若不是李叔下一刻就从车内走出,岑柠还以为这不是来接自己的。
“久等了,小姐。”李叔撑着雨伞快步走来,“路上有点堵,来晚了。”
他空余的那只手上也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见岑柠自己已经用上了,还有点懵。
“我同学给我的。”岑柠随口解释了一句,又问,“怎么把这辆车开出来了?”
“今天刚好给这辆车做了清洁。”李叔为她带上后座的门。
岑柠在后座坐稳,用毛巾将头发包好后,将临近的车窗摇下。
她晕车,也不喜欢坐车,总觉得车内有股令人难受的气味,哪怕她家的车待在车库时,总会大开着门通风,并放上熏香。
“小刘应该已经煮好姜茶了,小姐你才淋了雨,回去一定要多喝点姜茶驱驱寒。”李叔说的小刘就是负责岑柠饮食的刘姨。
“嗯嗯。”
岑柠靠着车窗,百无聊赖地看钢筋森林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不定。
-
姜茶,难喝。
一进门就豪饮了两大碗,岑柠吐了吐舌头,把校服外套递给阿姨。
“这一件单独洗,是我同学借我的。”
至于头上的毛巾,“拿条新的毛巾好了,周一我一起拿到学校去。”
交代完这一切,她才去了浴室。
期间,雨一直没有停过。
等岑柠带着一身腾腾的热气回到卧室的时候,还能透过透明的落地窗看到屋外的毛毛雨。
“这雨下这么久啊......”还以为就是普通的雷阵雨。
自言自语两句,岑柠将吹风机开到最大,同时打开了电视,随便找了个综艺打发时间。
她的头发很长,长及腰间,发量也多,每次吹头发都要花不少时间,回想起上一次剪短头发还是在小学毕业,她想了想,决定就趁周末这两天将头发剪短一截,也方便打理。
吹完头发,岑柠下楼吃饭。
只是没想到才在餐桌前做好,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她就突闻家中噩耗。
“死了一条鱼?”
她艰难地把垂涎的目光从桌上那盘浓油赤酱的红烧肉上转移,“野彩还是红龙?”
负责养鱼的杨叔不好意思地赔笑,“是一条十六公分的泰菲红点绿。”
“行吧。”岑柠喝了口果汁,也没太在意。
哪个养鱼佬手中还没几条鱼命了?更何况今年也就死了这一条。
“那你联系我二伯那边的人再送一条过来补上吧。”岑二伯家里有几个渔场,也顺带做观赏鱼生意,岑柠家里的这些观赏鱼都是她爸从二伯那里薅来的。
“哦,对了。”岑柠放下杯子,“我爸那边知道了吗?”
“我第一时间就给老爷发了消息,但是老爷一直没有回复,不知道看到了没有。”
“哦,那不用管他。”岑柠摆了摆手,“杨叔你把剩下的那些观赏鱼照顾好就行。”
反正她爸也不是真心爱鱼,家里养这么多纯粹就是跟风,每次回家在鱼缸前也站不住几分钟,还没有她和妈妈看鱼的时间多。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痛恨她爸对动物的毛发过敏,害得她养不了猫猫狗狗,每次就只能去看看鱼。
猫猫......
糟糕,又想起那只白嫖她猫条,一下都没让她摸的小玳瑁了。
啧,真是只渣猫。
*
周一,正好是岑柠那组值日。
她提前半小时起床洗漱,然后梳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