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歇马栈大堂中的精怪虽多,然而各怀鬼胎、一盘散沙,齐敬之心中殊无畏惧之意,若非不想牵连无辜,早就大开杀戒了。
听见道城隍有此一问,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道:“shā • rén偿命、欠债还钱,非但理所当然,律法中更有明文。”
“法有明文?”
道城隍却是立刻报以冷笑:“阁下此言何其谬也!shā • rén偿命不过是民间俗谚罢了,你既然说什么法有明文,那可知《大齐律》中对shā • rén有‘六杀’之分?六杀之中,情节有轻重、罪责有大小,shā • rén者未见得就得偿命!”
“方才我听成掌柜说,阁下乃是从麟山来的剥皮魔君鹿栖云?鹿魔君想来并不曾读过《大齐律》,今后还是不要信口开河为好,也免得人前露怯、贻笑方家!”
齐敬之听了便是哑然失笑,轻轻摇头道:“道城隍莫要诓我!《大齐律》条文众多,我确实不曾通读,可要是说起shā • rén这一项,我还当真知晓!”
“六杀者,分别是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和戏杀。这其中,谋杀和故杀皆为shā • rén罪,或绞或斩;误杀和斗杀减shā • rén罪一等处罚,或杀或流;戏杀减斗杀罪二等处罚,杖刑而已;过失杀最轻,准人犯以铜赎罪。”
“妖邪作乱、杀害人命,无疑应判为谋杀或故杀,该当以命偿之!这便是我所说的法有明文,委实不知谬在何处,还请道城隍为我解惑!”
道城隍身为一众道精路怪的首领,在这乡野地方横行惯了,哪会想到一个它眼中的无知山灵竟然读过《大齐律》,不但没能唬住齐敬之,反而自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它的脸色愈发阴沉,良久才道:“鹿魔君既然通晓刑律,便该知道不应私刑shā • rén的道理,即便有妖魔滥杀无辜、论罪当死,也该绑赴有司、依律处置。此地乃本官所辖,如何行事我自有主张,还请鹿魔君莫要知法乱法、肆意胡为!”
“绑赴有司?”
齐敬之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白法理、懂得如何借重法度规矩的精怪,心中一时颇觉古怪。
他伸手在腰间一抹,便有一枚金色令牌现于掌中:“请问道城隍,这国主荡魔亲军、大齐钩陈院算不算你口中的有司?我这个钩陈院的营尉有没有资格依律除魔?”
不等道城隍回答,齐敬之又是一连串问题抛出:“道城隍口口声声自称本官,却不知是得了国主的敕封还是吏部的任命?官阶几品、官衙何处?上官为谁、辖地几何?”
看清了齐敬之掌中令牌,道城隍神情陡变,看样子明显知晓钩陈院是个什么所在,张了张嘴却终究不曾开口。
其余精怪则大多面露茫然之色,就连车辐童子们也都惊愕回头,不明白自家恩公明明是麟山剥皮魔君,怎的忽又成了什么钩陈院营尉?
短暂的沉默之后,反倒是竖眼婆蓦地尖声笑道:“我老婆子向来不识字,却是认不得什么令牌!你若说自己是镇魔院的,说不得我就怕了,伸长了脖子任伱宰杀!可这钩陈院是个什么狗屁东西?听都没听过!”
“如今听说了也不算迟。”
齐敬之朝竖眼婆淡淡一笑,灵官面甲显露狰狞:“在场的诸位许是有许多不识字的,认不得我这面令牌,此前更压根没听说过钩陈院的名头,这都不要紧。”
“既然shā • rén偿命乃是民间俗谚,想必流传颇广,诸位总该都是听说过的。若是今夜谁因为犯了这条而横死当场,须也算不得本营尉不教而诛!”
随着他话音落下,歇马栈大堂中的气氛愈发紧绷,隐隐有森然杀意纵横。
柜台后头的成德器连忙开口:“诸位贵客有话好好说,切勿伤了和气!成某体内的酒精犹如诸位的精血,存则生、失则亡,实在不能拿出来飨客,然则小店酒窖之中尚有几坛子百年珍藏,这就取来供贵客们欢宴畅饮。”
“只不过百年老酒劲烈沉重,非是我这等糟烂身躯可以挪动,还请枫子鬼道友跟过来帮把手。”
说罢,这位成掌柜朝兀自有些迷糊的枫子鬼招了招手,作势就要从木凳上爬下来。
它想捎带上枫子鬼,自然是一片好心,奈何太过直白露骨,又哪里能够成事?
竖眼婆猛地回过头去,一对竖目中凶光湛湛:“老实待着!谁敢逃跑,立刻就死!”
成德器肥胖矮小的身躯僵在原地,再不敢妄言妄动。
眼见得堂中百态、各自执迷,齐敬之不由得轻轻摇头,默不作声地把令牌挂回腰间,又从桌上抓起了虎煞碧玉磬。
“铛!”
一道清脆悦耳的敲击声紧跟着响起,黄黑色的烟云自虎煞碧玉磬中喷涌而出,又在磬锤的指引下扩散开来,附着到了屋顶、地板和四面墙壁上。
顷刻间,歇马栈大堂的楼板、地板和各处门窗皆被虎煞烟云封死,更有两具虎耗鬼尸和十几只肉翅飞虎时隐时现、虎视眈眈。
虎煞碧玉磬的威力如何且不提,只这卖相就足够唬人了,满堂精怪为其声势所慑,没有一个轻举妄动,生恐自己成了被拿来立威的倒霉蛋。
高天丈人被齐敬之抓了现行,便少了许多顾忌,当即冷笑出声:“敢问鹿营尉,我等同道手上有没有沾染过无辜人族之血,该当如何评判?若是任由鹿营尉凭心而断、一言而决,岂不是你看谁不顺眼,谁就要性命不保?”
它这几句话明显有煽动之意,齐敬之却是早有准备,当即朗笑一声:“诸位可曾听说过明镜高悬?”
与此同时,他脑后立时有一轮明月飞出,悬于半空、绽放清晖。
只听这位钩陈院营尉轻咳一声,悠然说道:“此乃我钩陈院的照妖鉴罪宝镜,还请诸位依次从这面宝镜下走过,若有妖邪曾经作恶shā • rén,只需被镜光一照,立时无所遁形,继而被宝镜生吞活剥,死得惨不可言!至于无罪业在身者,自可安然无恙!”
此言一出,大堂中顿时群情耸动。
这些精怪并不认得伴生器灵,也不大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神物,奈何听齐敬之言之凿凿,一时间俱是惊疑不定。
就连骊山广野都忍不住扭头看向齐敬之,一双圆眼里满是惊讶和探究之意,那神情就好似在问:“真的假的?”
隔着灵官面具,齐敬之朝这个圆滚滚的少年眨了眨眼,回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你猜!”
见状,骊山广野忍不住撇了撇嘴,自觉已经看穿了这位便宜世兄的用意。
无论那面悬在半空的宝镜有没有鉴察罪业的奇能,那些个作恶多端、心怀诡诈之辈都是不敢贸然以身试镜的,而且多半还会在惊惧之下露出马脚,正好被钩陈院营尉一网打尽。
“这不就是张网以待、垂钩而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