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能感觉到:人们很敬畏自己。
这种情绪他并不陌生,前世,他在无数人眼里看见过相似的敬畏——
恐惧中混杂着希冀,既畏惧非常,又渴望得到垂怜。
其实,他本不该在意这些目光的,毕竟,过往千余年时光,让他早已习惯活在众生的敬畏里。
只是,他想:现在不行……眼下,这过度的敬畏,会给他带来麻烦……一点小麻烦。
因此,他一直在试图让旁人相信:我是人。
他总笑着说:“我不是神使,更不是神明本身。”
但人们一开始并不相信他:毕竟,能使枯木逢春、死树结果、冻土生出绿意……若不是神迹,又能是什么?
这群流民自离开那片椿树林后,又往南逃了十日有余,期间,他们再度见证了两次神迹:
荒瘠的枯草地上,忽而长出成片的野菜;叶片也凋零殆尽的树枝上,竟一夜间垂挂了层层金红的柿果。
捧着来自冥冥中神祇的馈赠,他们先是喜极而泣,可很快,又后知后觉感到惊恐,意识到:
神的馈赠,不可能独属于他们。
有些人将目光梭巡过四周,竟在人群里发现不少新的生面孔,原来,不过十日有余,就有很多新的逃荒者加入进来了。
饥馑年的食物,永远是不够的。
对饥饿的恐慌驱使他们又在人群里寻找那位少年,他们的目光里有极哀切的祈求:
请让这份馈赠,更多一些吧。
但少年永远只是笑着,并反复强调:“我只是个普通人。”
在众人眼里,这不知姓名的少年,从来都是神的符号,而神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人们坚信:只要一直跟着少年,就能得到最终的救赎。
这份信任的第一次动摇,同样起源于一场雨。
当冷雨混杂着雪飘洒而下时,少年居然第一次向众人承诺:
“明早雨停的时候,你们会看见干裂的荒草地,变成金黄的麦田。”
当晚许多人带着笑意入睡,可等到第二天清早,很多人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睛,却只见到一片依旧空落的荒地。
而且,雨也没有停,甚至,由于冬日的来临,雨滴更多化作雪点……心有不甘的人们停留在原地,希望这神迹只是来得晚一些罢了,可是第三日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人在寒冷中冻死了——
那些在寒夜中冻僵的尸体,再无法睁开眼睛,迎接今冬的第一场雪。
而活下来的人们,望着荒地上覆着的薄雪,感到失落、失望、惶恐……还有几人,抱着亲人僵死冰冷的尸体,不约而同向人群的一角望去——那眼神甚至是略带愤恨的、也是易于解读的:
既然你根本无法做到,最开始,又为何要给出期望呢?
殊不知,彼时洛朝也在心中自问着:一开始,我为何要给出期望呢?
但这拨流民中的大部分人,尚没有意识到:这次失望只是个开端。
离开椿树林的第二十天,当向往再度成空,荒林没有结出寓意着生机的果实,许多人的眼里,几乎染上灰死的绝望。
人们又看向在小雪中伫立的少年,看见白色的雪点落在他凌乱的发上、微颤的眼睫上……
最终,听见他说:
“对不起,因为……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少年脸上依旧带着笑,可这笑容不如往时灿烂,甚至带着牵强、歉意、低落、无奈……
这一天,人们终于知道了少年的名字……不,应该说,从这一天开始,总算有人敢向少年询问一个名字。
自这天起,曾横亘在众人和少年之间的敬畏,终于消失了。
少年叫陆九——一个听来就知道,必然起得很随意的名,人们因此猜测他在家中多半行九,且不甚得父母长辈喜爱。
后来,少年面带温和的笑意,向人们诉说自己的过往:
“我记事之前,就被家里长辈送去神庙了。”
人们听了,或摇头叹息、或目带赞同,没有人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对穷苦人家而言,若孩子太多了养不起,送一个体貌不残缺的孩子去寺院或神庙,成为当地神明的侍者,是个既能让孩子活下来、又能不失体面的不错选择。
少年又说:
“我自小就是被庙祝养大的。”
“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开始念经,且信仰虔诚,所以啊,我有时候……”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顿,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那神情略带紧张,仿若在和人分享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