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笼罩里,辗转反侧中,他试图睡过去,可不论怎样反复合上眼,意识都始终保持了清醒。
最困扰的是,每每酝酿出一丝睡意后,他脑海中都会迅速闪现出许多画面:阴惨可怖的、昏暗无光的、面目狰狞的、血迹斑斑的……
这些都是几天前发生过的事情:
余墨茹最先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放出心里的恶鬼。
那天正午,他们家中刚刚用完一顿看似和美的午餐,林泽知忽然接到电话,被匆匆叫走,须临时远赴A市参加某个商业会议。
他走得匆忙,以至于没来得及确定自己几时能回来。
于是一天后,另一位“林泽知”到来了,体型与其模仿的人非常相似,而衣物等则一模一样。
余墨茹将这位陌生男人带到洛朝面前,温柔笑着,“孩子,这是你的父亲。”
此话听来毫无怪异之处,因为洛朝的失忆病症,他们夫妻二人每天都要将同一句介绍说上无数遍。
洛朝似乎也没有怀疑她的话,微笑着唤了声:“父亲。”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一场昨日重现。
昔日那个自恃为家中“暴君”的“林泽知”再度出现了。
而他从旁伫立,冷眼目睹了一切,听见争吵和谩骂,看到暴行与施虐,有时不可避免被卷入其中,却从不抗争,冷漠地放任痛楚在身体上发生。
余墨茹是亲自将手臂划破的,她用鲜血沾满了脸颊,指着不远处的“林泽知”,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声嘶力竭控诉着:
“那就是你父亲的真面目!”
她眼中布满血丝,泪痕干涸在脸上,一面以最锐利的言语大声控诉,一面不断苦苦哀求:
“我的孩子,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们的恨!”
“报复回去!替我报复回去!”
彼时他低下头,看见手掌上沾染的血迹,问自己:我们?
……
当真正的林泽知回到家中,一切破碎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林泽知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又一次看似和美的午餐过后,余墨茹突然收到一封请柬,来自她的少时好友,邀她去北方的B市参加婚礼。
她也暂时不清楚会在B市滞留多久,当天就收拾好行李匆忙走了。
于是,第二天,林泽知忽然提出来要带人去看望外祖父,也就是余兴业。
洛朝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们来到一座陌生的别院,林泽知指着其间一位身形衣装酷似余兴业的老人道:
“看,那是你外祖父,快过去问好吧。”
他依言走过去问安,结果遭受了冷遇和无视——如同许多年前的一样。
接下来的生活,同样是一场昨日重现:
期间,“余墨茹”也出现了,裙装华丽,与人推杯换盏,却偏偏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林泽知很疯狂,强迫他时时刻刻曝露在众多挑剔鄙夷的目光之下,并一遍遍在耳畔叮嘱他:
“这才是你母亲、你外祖父的真实面孔!”
“他们从来瞧不起任何出身低的人!呵,他们是高傲的、目中无人的贵族!”
“好好看着,记住他们的嘴脸!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曾受过的屈辱!”
……
林泽知怒吼:“报复回去,一定要替我报复回去!”
而他在许多讽笑斥骂声中阖目聆听,无言承受一切漠视和侮辱,心中再度喃喃自问:我们?
……
许多片段式的画面在脑海闪现了一夜。
恨,在爱的反面,两者往往同时被承受。
第二天清晨,当佣人进屋喊人时,发现屋内竟然空空荡荡。
人们找遍了整座庄园,却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逃出去的,又是逃去了哪里。
四处搜寻的人中,尤以余家父女和林泽知最为担忧惊恐:
他们很清楚自己最近几天来,都对青年做了什么,尽管他们自认为帮助对方认清“恶人”的真面目,是必要且无罪的。
但他们依旧会害怕这些行径将恶化病情,使数月来的治疗功亏一篑,甚至导致对方的出逃自杀。
因此,当乔晟突然到来时,所有人的眼中都爆发出惊喜:
“医生,救救我们!”
乔晟掩盖住眼底的厌恶:
他也是昨天才察觉到暗中都发生了什么,他带来的医治队伍中,竟然有人受了钱财诱惑,暗地里和余兴业等人串通,帮助他们私自用药,干涉记忆修正方案里原本议定好的进程。
每一方人都怀揣着私欲,最终导致计划全盘崩溃,那些本来被“删除”的负面记忆,都被再度唤醒!
乔晟向来极讨厌事情超出既定掌控,更厌恶蒙骗背叛自己的人。
但眼下斥责也无益,关键得赶紧找到人,赶在对方可能做出自杀行为前!
直到星月挂上天空,在深山里久寻无果后,同样倍感疲惫的乔晟才脑中灵光一闪,他迅速扯住身畔一位常年在此地工作的佣人,急声问着:
“蔷薇花,附近有蔷薇花吗?”
最终,在指路人的带领下,他在山南不起眼的一角中,发现了闭目躺在蓝色花丛中的青年。
青年脸色苍白,依旧身着纯白的病服,额角还有上过药的伤痕,临近了,可以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浓重药味。
乔晟呼吸一窒,心中对这个扭曲家族中某些人的心肠之狠,有了更深的认知。
他几乎不敢出声叫醒这个难得陷入安稳沉眠的青年,却不料对方警觉性很高,在他靠近的一刹那,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月色下,青年目光空洞,像在看着自己,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只声调无起伏地说了一句话:
“我的蔷薇枯死了。”
这一瞬间,过去十数天里,一直盘桓在乔晟心头的某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圣洁的白鹿当然不可能降临人世间,如果不幸来到,就必然会遭受毁灭。
但乔晟虽目睹了毁灭,却激动得有些颤抖,因为他寻到了梦幻中才有的白鹿。
他眼中露出痴狂和贪婪,默念了一句:
我的白鹿。
自那晚之后,熟悉或不熟悉乔晟的人,都能发现他最近的心情异乎寻常地好。
施缘也察觉了这一点,可她不能理解个中缘由,尤其是,就在昨天,一向坚定不移推进强制记忆修正方案的乔晟,居然当众宣布要终止计划。
随后,余兴业等人自然不甘心,前来讨要说法,他们于几天内陆续来到医院,一个个气势汹汹地踏入乔晟所在的诊疗室,却都面色雪白、冷汗淋漓地出来了。
施缘猜测:这些人被乔晟拿捏住了某个把柄。
最让施缘无法理解的是,乔晟继续了对洛朝的心理咨询诊疗。
而洛朝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明明已经取回了自己的民事行为决定权,却没有拒绝乔晟的接诊。
偶尔的一次,施缘见到他从诊疗室出来,不自觉递去担忧的目光,却见他笑了笑,以口型无声道:
「不用担心,很快就要结束了。」
施缘有些茫然,不明白这个“结束”,具体指的是什么。
可当她将目光转去乔晟那头,发现这位一向盛气凌人的男人,此刻居然望着青年消失在过道尽头的背影,神态失魂落魄的,口中还不自觉念着什么……
施缘听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捕捉到一个词:白鹿。
她心中骤然升起点凉意:
不对,这人也在照“镜子”!
既然他看到了镜像,那他心里……也有魔鬼存在吗?
施缘额头上,冷汗涔涔的。
隔天是她的轮休日,她未曾到医院去,却于晚上收到了同事发来的消息:
乔晟被逮捕了。
据同事所说,这天下午,乔晟如旧给那古怪的失忆症患者做诊疗……不到一个钟头后,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竟满面苍白、神情惊恐、跌跌撞撞跑出来。
还在诊疗室外的过道上大喊大叫的,疯了一样。
有些人听到动静探出头来,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此人是乔晟,而不是某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他们感到十分惊奇:要知道,往常时候,脸上挂着如此恐惧神色,从乔晟的诊疗室内跑出来的,都是被乔晟接诊的人,而绝不可能是乔晟本人。
一众目睹者心间共同升起疑虑:
到底发生什么了?
没等他们思考出个所以然,刺耳的警笛声响起了。
据内幕消息透露:
有人向警方暗中递交了一些证据,说乔晟涉及了多项犯罪,包括以其学者头衔给不明来源的药商背书、接洽渠道,以此售卖违禁药品,结果该违禁药有一定毒/品效果;以及他过去在D国某大学任教时,曾显露过蛛丝马迹但最终不了了之的性/侵丑闻……
个中最离奇的,是对一项曾被判定为医疗事故的命案指控——说20XX年中,乔晟接诊的某R市病例,最终不幸自杀,是由其主治医生过量用药的因素推动。
多项罪状被同时指控,诉讼雪片般递来,其中有些罪行证据确凿,无论终审结果如何,一番牢狱之灾,乔晟是绝对逃不过了。
此事发生之突然,令施缘完全恍不过神来,以致三天后,当她对洛朝进行最后一次诊疗时,望着面前这个神态怡然平静的俊雅青年,她有些如在梦中。
她照例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而后竟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能在最后一次接诊中探究出病因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这次诊疗与其说是不甘心的挣扎,不如说是病人和医生间的最终告别。
于是,反而是洛朝先开口了,他笑容温和,“您很惊讶吗?”
施缘愣愣点头,“对……我实在想不到,乔医生是这样的人。”
她虽一向不喜乔晟行事作风,可也不至于揣度这位前途堪称一片光明的精英人士,暗地里会做出许多违法乱纪的事情。
施缘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小心问道:“这些事情,与您有关吗?”
不料,洛朝却摇头而笑,“算不上,我只是个局外推手……一个傲慢自大且做事毫无底线的人,会进监狱是迟早的。”
施缘沉默了,她心中猜测余兴业等人也在此次事件里受到了挟制,至少,往后这些自称亲属的人,绝对无法再完全控制住青年了。
但她不打算问出来,因此岔开话题,开始例行诊疗。
洛朝一一作答,回应方式和往常并无不同。
这最后一次诊疗结束后,施缘向他表达了遗憾和歉疚:
“很抱歉,我没能帮助到您。”
在了解到他以后不会再接受任何心理诊疗后,施缘难免要感到愧疚——也许,正是此次曲折的诊疗过程,让他对就医产生了抵触之心。
洛朝却表示你不需要道歉:
“医生,我选择终止治疗,不因为任何外人,仅因为我看见了我应有的终局。”
“没有人可以改变那个结局,连我自己也不行。”
施缘隐隐明白,这个终局,意指死亡。
她由衷为之难过而惋惜,并依旧不解:到底是怎样的症结,让心智如此坚韧的人,也放弃和死亡作抵抗呢?
毕竟,长达数月药物辅助的精神控制,都没能完全蚕食掉这人的自主意识……到底是什么病因,比这场名为治疗的精神操控更让人绝望和崩溃?
以前,她认为林泽知等人营造的原生家庭,是让青年患病的罪魁祸首,可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
因为从头到尾,洛朝对于他的亲属们所持态度,都是冷漠旁观的。
如果真的受困于家庭纷争,面对这一切时,状态绝不会如此超然。
洛朝看出了她至今未解的疑惑,因笑道:
“医生,关于我的病情,如果在你已看到的故事里,寻不出答案……”
“那么答案就在故事之外。”
施缘很茫然,静听青年缓缓叙述着:
“我的生父、继母还有外祖父……仅是我生活里很小的一部分,您明白的,更久之前,他们不看重我,因此我也不看重他们。”
“在故事之外,发生了更多故事,它们看似凌乱纷杂,琐碎细小到难以拼凑,但实质内在里,都是同一个故事在不断重复。”
“关于我外祖父这三人的故事,也是这重复转动的齿轮中的一环。”
施缘正陷入思索,忽听青年问她:
“您还记得我的表姑母吗?”
她点点头,回忆起那个在余墨茹面前唯唯诺诺的王姓村妇。
他开始回忆:“我的表姑母是最先收养我的一户人家,您之前应该了解过,曾经,他们一家非常贫穷。”
事实上,不止贫穷,还有重男轻女的长辈,嗜酒如命的丈夫,懦弱且逆来顺受的妇人……
“实际上,除去那四个女孩儿以外,他们本还有第五个孩子。”
“那是个一出生就失明的女孩。”
他接着讲出的故事,残酷而冰冷:
对本已不堪负重的山村人家而言,养着一个残缺的失明女儿当然是不明智的,家中主事的人们商讨一番后,没犹豫几刻功夫,就决定将之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