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够了吧?
每一个字,都在被每一个人揣测。
他们不知道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语气说出来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陛下觉得这场辩论应该停止了。
于是辩论就此结束了,参预国策会议之臣要前往中圆殿,告诉皇帝他们觉得学问精深又才思敏捷的御书房首席伴读院士,有哪几人可堪备选。
阁臣六人,孙交还没到。
九卿和郭勋都在,杨一清已经出发赴任。
那些空着的位置,严嵩今天却不能坐下了,他和刘龙站侍在一侧。
朱厚熜已经平静下来,毕竟不知道是否已经开战、战况又如何。
他只是又看透了一些。
所以各位重臣明显感觉皇帝的眼神更淡漠了一些。
“自宋代到今天,辩了几百年,心学也没死。”朱厚熜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这样开口,“别把目的搞错了。每人写三个名字,黄锦,收上来统计。”
没有任何在这里再讨论可否的余地。
每人面前都有纸笔,提笔写下心中的三个御书房伴读学士就行。
刘龙长舒一口气:也许可以脱身了,还是去修史自在。
崔元的提醒,他现在感受越来越深。皇帝身边,只适合有手腕又有野心的人。
严嵩很平静地站着,看不出他是否在意。
十五张纸被收了上来,黄锦很快统计完毕,递到了朱厚熜面前。
“泾渭分明。”朱厚熜把纸放到了御案上,“除了严嵩、杨慎,没有一人得到超过七人举荐。”
严嵩的眼皮不禁抖了抖,而杨廷和却不禁脸色一变。
“这御书房的椅子,坐得心安吗?”朱厚熜看着他们,“是心学输得彻底了,想举荐王守仁的人就不会写他的名字?还是王守仁赢了,面对群情激奋士人议论,朕就不会用其人,你们也指望他知难而退?”
“……臣等愧对陛下信重。”
那句话只听前一句就行了,陛下问他们坐椅子坐得心不心安,那就先不能坐。
于是中圆殿里跪下了一圈。
“刘龙迁翰林院承旨,杨慎、王守仁任御书房伴读,严嵩为首席,其余授御书房行走听候差遣。”
杨廷和顿时说道:“臣愧列台阁,犬子不能再任御书房要职,臣请陛下另选贤能。”
“举贤不避亲,又不是首席,阁老担心什么?”朱厚熜语气没有波动地说完这段话,“严嵩,入座,今日议外派内臣之事,包括各地镇守太监,各衙司提督及各营监军。”
严嵩心头一凛,跪下谢恩后就此以御书房首席伴读入座。
刘龙如释重负地谢恩离开:在皇帝身边呆了两个来月,直接就升任为正三品的翰林院承旨,距离掌院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不久之后,两个新任御书房伴读兼日讲起居注官进入了中圆殿。
暂时的朝堂中枢就此决定。
……
外派到地方的太监,一般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至少以省级为单位的镇守太监,一般由司礼监外派。
第二类,是外派到军中的监军太监,一般由御马监外派。
第三类,则是一些与税银有关的口,比如市舶司,比如盐课,这一类被称为税监。
第四类,则是在一些矿场、造船厂、军工厂、制造局等地方,监督生产。
天子耳目,无不触及。
对皇帝来说,当然意义非凡。所以哪怕历朝历代不少文臣痛斥外派太监之害,但皇帝很少弃用这种手段。
登基诏书中说到了关于内臣的问题,现在朱厚熜拿出来让他们讨论了。
坐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了,所以朱厚熜冷眼看着许多人痛斥一番外派内臣目无国法、无才无能却又指手画脚败坏国事之后,很直接地问道:“内臣外派的主要目的,是在各地巡抚巡按御史之外再设一道监察。都察院外派的巡抚、巡按都是进士出身,如果不守国法、辜负朕望,那是只治他们的罪,还是认为圣贤教诲、官员诠选无法达到德才兼备的目的?”
杨廷和顿时目光凝聚,担忧地看向皇帝。
这可不是心学、理学之争了,难道要否认儒门功效?
“众卿是参预国策之臣,不必以偏概全,也不能破而不立。”朱厚熜淡漠地把握节奏,“各地外派内臣受劾者众,各地方官员及巡按巡抚受劾者也不少。众卿议论的方向,应当是如何加强对地方的监管,而又不过分掣肘军政两条线的主要官员发挥才能。”
于是就议不下去了。
因为主张撤掉外派内臣的,就是想给文臣留出更大的空间,谁愿意多几个监察的体系?
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说这样做就是想压制皇权。
“那就老规矩,回去之后再细细思考,月内拿出方略呈上来之后再议。”朱厚熜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就继续说道,“王守仁既已抵京,宸濠之乱叙功,今天就议出结果吧。”
没有能够成为御书房首席但又确实进入到这里了的王守仁转头看了过去。
皇帝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细想一下,从经筵之后的处置,到今天辩经的中止,再听刚才那番圣贤教诲、诠选制度也不见得有选出德才兼备官员功效的言论,皇帝果然并不看重所谓学问。
皇帝并无意因为他的学问就看重他。
今天他进了御书房,同僚一个是杨廷和的学生,一个是他儿子,这靶子的作用还没结束。
但现在还要叙功,陛下又想怎么摆弄他?
以王宪为主要发言,宸濠之乱中的叙功开始上奏方案。
先是那南下的亲征大军,有劳而无功,只发少量犒赏饷银,在如今裁撤冒滥、以募兵方式重设三大营的背景下,蒋冕和王宪都认为可以弹压住局势。
至于勋臣武将中因为随朱厚照南下就称功受赏的,一律追回赏赐。
郭勋不能为这些人发言,最近还在追罪汤麻九之乱中杀良冒功的那伙人呢。
最后才是王守仁为首的真正功臣、将卒们的功劳。兵卒们的犒银其实早就议论过,主要就是当地文武官员或者说王守仁的功劳该怎么升赏。
毛纪说得头头是道,认为功当封爵,拟封为新建伯,石珤、费宏、张子麟及大理寺卿、通政使都这么认为,王琼等人反倒没说话了。
没能成为御书房首席,但毕竟是进了御书房,随时呆在皇帝身边。
现在难道又把他请出来,任个别的职位?那能出现在这国策会议现场吗?
他们忽然发现,皇帝可能真的没准备重用他,只是把他留在京城,随时拿出来撩拨一下理学重臣们?
可朱厚熜开口说道:“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却要总制三边,还需要一个知兵文臣能常常参预军国大事。王守仁领兵部左侍郎衔,以御书房伴读同知国策会议,参预国策会议之边镇重臣无法列席时暂代其责。”
杨廷和等人目瞪口呆。
原来他为王守仁留的,不是御书房首席的那张椅子,而是杨一清的半张椅子吗?
因功升任到兵部左侍郎的品级,虽然不去兵部履职,但距离九卿也就半步了。
再加上御书房伴读的身份,王守仁……有这个资格。
送他个伯爵去做勋臣武将,文臣们舍得;只在文官序列里叙功,他怎么可能够得着这国策会议的一把椅子?
但现在实现了。
先上经筵赐了侍讲学士,再以选拔御书房伴读的名义辩经又有了一道近臣光环,如今只领个兵部左侍郎的虚衔,坐这把椅子也只是凭御书房伴读的身份替杨一清暂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