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过午,春风楼里又座无虚席。
即便人都挤满,还有伙计们敲着锣,在外头招揽客人,“咱们袁先生今日加场,《侯公子误中仙人跳》再起波澜,无辜之人遭了陷害,这背后有血海深仇,还请各位看官一块评说。走过路过,千万莫要错过!”
二楼一处包间,掌柜走到卫湘君面前,“姑娘,袁先生不肯收银子。”
这会儿说书先生上了戏台,正同熟悉的老客们打着招呼。
卫湘君还是男装打扮,手持扇子看得入神,好一会才转过头,笑道:“这位也是矫情。派人在外头等袁先生,回头用车将他送出城,再把银子给他,不要也得要。”
“多得各位捧场,在下今日又要献丑!”
戏台上的这位姓袁,早过花甲之年,头发已花白,可身子骨硬朗得很,声音难得洪亮。
方才瞧见袁先生,卫湘君心底便生出了羡慕。若她师父能好好活到袁先生这把岁数,还能如此中气十足,便是让她拿刀去砍了那帮混账,卫湘君也乐意。
“冯太监听说手眼通天,这事若闹大……”
掌柜还在忐忑。
“好歹我背后还有汉乡侯府,倒没什么。只这回连累了你们。掌柜这就回去,跟账房说,所有人支三个月的月钱,外头有亲戚的,暂时去躲几日。等风平浪静,大家再回来。”
话是这么讲,卫湘君从没指望过汉乡侯府,他们不助纣为虐,就算仁慈了。
“不急,我也听听袁先生怎么说。”
掌柜又斟酌片刻,道,“方才我瞧见了岳公子,他是陪着府中女眷过来的。姑娘要不要去招呼一声?”
明白掌柜的意思,卫湘君摇头,“不必了,毕竟是咱们自己的事,没道理赖上别人。”
提起岳无咎,卫湘君还有些懊悔。那日在军营,她话说得不太合适。
郑乔生什么脾气,她这个当徒弟的如何不知。岳无咎不可能没劝他,人家说到底,不过是顺了郑乔生的意思。
再则,就算当初正修堂给岳家军送过药材,可人家也救过他们师徒性命,本就两不相欠。
这以后有什么事,还得卫湘君自己扛。
醒木一响,原本四下嗡嗡的人声,立时停了。
“各位看官,昨儿讲到善恶轮回,报应不爽。侯公子喝了姜寡妇下的mí • hún汤,落了个身败名裂,死于非命,连累族人也成阶下之囚。有看官不信,说这是编出的,世上没这般无用之辈。也罢,今日我便说了实情,侯公子确有其人,生在蓟北,在下说的也是本朝之事,而他背后,还藏着一段大大的冤案!”
卫湘君不由攥紧手中的折扇。
这位说书的袁先生与卫湘君从未谋面,那些书稿也都是由秦轼之转交。今日是她头一回找上门。
初见卫湘君,袁先生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根本不信,字里行间尽是沧桑的《侯公子误中仙人跳》,竟出自还未及笄的女孩儿之手。
不过,等卫湘君在这包间,当着他的面,在半个多时辰里又写出一篇,袁先生看卫湘君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
这世上有不少痴人。
比如沉迷医术,却不懂人心险恶的郑乔生;也比如本是读书人,却抛下功名,以说书为生的袁先生。
袁先生说,他这辈子讲得最好的,便是这本《侯公子误中仙人跳》,简直力透纸背,说尽人情冷暖。
卫湘君不是来求褒奖,她的目的,无非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让蒋氏那些人的嘴脸大白于天下。
其实开始她也担心,人家未必肯接下这活计,毕竟衡阳城中的权贵,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然而,袁先生想都没想,便点了头。
“大家伙想必听说过正修堂。说书人便揭了这头一个谜。正修堂便是侯夫人娘家的产业。而侯夫人……”
“我晓得!”
台下有人兴奋到站起,“正修堂前头的女东家姓郑,嫁给了汉乡侯西府的恒大爷。那位可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当年我亏了买卖,家徒四壁,小儿竟突发急病。到了正修堂,人家明知我付不起诊金,还让小儿在里头住了七日,最后人活蹦乱跳地出来了!”
有道目光从戏台那边投过来,卫湘君微微点了点头。
“本是故去之人,自是不好提她身前事。可女子之不幸,未必只在遇人不淑,而是……既知不淑,却还忍气吞声。”
这段话是卫湘君所写,也是她心中最深的悲哀,今日借袁先生之口说了出来。
若卫大奶奶想得通,她本该长命百岁,活得比谁都好。
“至于侯公子,想来大家伙该知道,他是谁了。”
袁先生用力一拍醒木,“这样的人,为官不能、为子不孝、为夫不贤!如此便罢了。他还拿卫大奶奶留给女儿傍身的产业,取悦一个不洁之妇,简直岂有此理!”
若说之前,卫湘君搞这一出《侯公子误中仙人跳》,也就想恶心一下某些人,顺带警告,他们那勾当不是没人知道。
可人家吧,怎么肯轻易收手?
被逼到这份上,眼瞧着后面只怕还得是抄家灭门、当街发卖,卫湘君也不顾忌什么了。
“正修堂前几日被封,连郑大夫都不见了,我还在想,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台下又有人接过话。
“几个时辰前,就在京兆尹衙门,郑大夫被诬治死人命,判了砍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白了便是正修堂太招人眼。而郑大夫又不肯将它拱手相让,才引来杀身之祸。”
卫湘君站起身,在包间里来回地踱步。
虽说那每一个字,都是她写出来,可听在耳中,心绪依旧难平。
“叫冯保的太监,不过是宫中伺候主子的奴才,竟也仗势欺人,为了帮他干儿夺下人家产业,还将手伸进了衙门。凭他一句话,就要害人性命,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