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同样略显突兀,但许是这两日走过来询问的人多了,便显得并不突兀了。
若非眼前人的模样气质出尘,沐夭夭连眼皮都懒得抬。
从昨日季平安解闷绘画,并被邻桌客人青睐要求购买开始,求画的人便逐渐多起来。
不意外,“暗香”茶楼布置淡雅,位置偏僻,会专程来饮茶的大多乃文人雅士,欣赏水平是有的。
沐夭夭起初吃惊,但她对绘画不很懂,便也不会过于大惊小怪,只以为季平安比一般人强些,毕竟……那些画与实物也不怎么像。
大概画的也不算多好。
不懂画的人对“好坏”的评价,就是像或不像。
更不认得,眼前这个突兀走来的白头发,乃是当世画道大家。
“是我。”季平安神态淡然,语气平和,“客人有何指教?”
高明镜见他这般气度,颇为欣赏:
果然……只有这般气度的少年,才符合心头想象,只是过于年轻了些,令他尤为诧异。
本想着“公子”起码是近三十,但瞧着勉强弱冠?
是块璞玉。
大画师心头默默给出评价,脸上露出笑容,又端详了下桌上寒梅,谦虚道:
“指教不敢说,只是在外偶然得见小公子手笔,颇感惊艳,我又恰好浸淫画道多年,便来瞧瞧,以你的年纪,能有这般手笔,虽技法粗糙质朴了些,却也难得,敢问小公子画道师从何人?学了多久?”
季平安想了想,温和笑道:“师从百家,至于时间么……幼年学起。”
恩,“幼年”指的是一千年前,应该不算说谎。
昔年还是离阳时,出身大族,从小便有师父教授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打下基础,但也只是粗略通晓。
真正对绘画有些心得,还是昔年与少年“画圣”张僧瑶相遇那时,耳濡目染,便也偷学了几手……后来,偶尔练习便也自成一派。
所以,勉强算是师从“画圣”?
这话当然不能说,况且季平安回想着,张僧瑶跟在他身后当小弟的年月,心想画圣还叫自己“大哥”呢,不能乱了辈分。
师从百家……高明镜不知他想法,愈发惊讶。
在通俗语境里,“师从百家”是“自学”的代称,指的是画师并无明确的师门,而是仿照古今圣贤画作,临摹学习。
“怪不得。”高明镜恍然,在他对面坐下,心想无怪乎自己看不出这画风师承哪一脉。
季平安抬了抬眉毛,说道:“怪不得?”
高明镜自恃身份,笑道:“画道深奥,小公子若想精进,还须拜个名师才好。”
季平安笑了笑:“看来客人还是有指教的。恩,方才说我技法粗糙?这话可不好当没听见。”
高明镜饶有兴趣,反问:“难道不是?”
季平安想了想,突然说道:“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
高明镜抬起眉毛:“公子此话何意?”
季平安一边轻轻洗着画笔,一边看向桌上那浓涂大抹,笔法燥硬的寒梅,感慨道:
“笔与墨会,是为缅综;缅绵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墨之会,解缅绵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者得知也。”
此言一出,高明镜眼眸更亮,愈发起了兴致,突然问道:
“大周国师曾有一诗,‘采菊东篱下,悠然现(xian)南山’者,公子以为如何?”
季平安摇头说道:“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
高明镜身躯微微坐直,眼底的欣赏之色难以掩饰,他略一沉吟,问道:
“何以忽有山河大地?”
季平安看了他一眼:“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画家能悟到此,则丘壑不穷。”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