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
一个叫花子,看着城门,流出了热泪。
他一瘸一拐的,像是落下了残疾。
步履蹒跚,走进了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眼泪止不住地流。
很多百姓见他这般,纷纷退让开来,以为是个精神病呢。
他走到宫门口,跪在午门前:“臣、王越,回来了!”
当朱祁钰听说,王越回来了?
于谦给他上的密奏声称,王越失踪了,怎么又回来了?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梳洗好的王越,一瘸一拐的进殿,跪在了地上。
王越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今年才三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此刻却像是个老人,皮肤漆黑,满脸风霜。
“微臣王越,请圣躬安!”王越哽咽道。
“朕安。”
朱祁钰眼眸发红:“起来,你的腿怎么了?”
王越看着残了的腿,语气更是哽咽:“上次微臣遭遇了刺杀,一直没时间将养,火速赶往山东,结果、结果……”
他说不下去了。
“发生了什么?告诉朕,朕给你做主!”
朱祁钰咬着牙道:“王越,你是朕派出去的,谁给了伱气受?谁让你沦落成这样的?告诉朕,朕给你做主!”
王越哽咽着娓娓道来。
他离京之后,持天子剑入山东。
刚开始还挺好,但地方官员得知王越此行目的后,便不冷不热,事事搪塞、排挤他。
他没在乎,继续收集证据。
就在这过程中,他被诓骗到一处农庄里,然后被人敲了闷棍,囚禁了起来。
囚禁了将近一个月,他被人百般折磨。
折磨过程,不忍猝读。
千辛万苦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千辛万苦才返回京中。
“谁囚禁的你?”
朱祁钰问他。
“山东布政使,裴纶!”王越咬牙切齿。
“裴纶?”
朱祁钰还真有印象。
迎回太上皇后,这个裴纶上奏:不得禁锢英宗于南宫,宜于每月朔望率群臣朝见于延安门。
甚至还说:臣窃以为太子已殁,英宗之子,即陛下之子也,沂王天资宽厚,足令宗庙社稷有托,乞复还储位……
当时正值易储fēng • bō,这个裴纶,就是太上皇的铁杆。
“是那个,天天在家吟诗作赋,讽刺朕的裴纶吗?”朱祁钰语气怪异。
他是裴链的儿子,颇有文名。
“是他!”
朱祁钰目光一阴:“你是怎么确定,是他的?”
“微臣确实没见过人,但是,微臣却知道,陛下赐微臣的天子剑,裴纶用过!”王越斩钉截铁。
“他敢?”朱祁钰目光含怒。
“御史张鹏,就是他用天子剑杀的!”
王越让人把他的破衣服拿出来,亵衣上缝着一个口袋,里面是一封血书,是张鹏的笔迹。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
“微臣绝对不敢仿造,陛下可以去查!”
王越惊恐道:“陛下您想啊,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如何会死呢?山东是大明国土,谁敢造次?”
血书,写的是密奏的事。
张鹏死前,心心念念的,是要将他的密奏,送到京师。
“看来这山东彻底烂了。”
朱祁钰道:“朕先派林聪,后派于谦,犁清山东官场,用不了多久,山东官场上下,都会被缉拿回京,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陛下圣明!”王越泪如雨下。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曾祖王显道,受封威宁伯,祖父、父亲皆做到了太傅,位极人臣。
他没有承袭爵位,考中进士,走坦荡的仕途,并因为能力卓越,被天子重视。
结果,遭遇这么大的波折。
朱祁钰扶他起来:“王越,你是景泰二年的进士,是朕看重的人,你有成为一代名臣的潜力,有成为名将之能!”
“这次是朕莽撞了,匆匆派你去山东,是朕对不住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
“你是朕最看重的年轻人!”
“你这条腿,能治便治,不能治也无妨,你不必在乎世人的眼光!”
“朕直接告诉你,这兵部尚书、内阁首辅,未来的你都做得!甚至,你想做勋臣,以你的能力,可晋封为国公!”
“朕让你袭爵威宁伯,做威宁后,以后做威国公,如何?”
“王越,朕不希望一次挫折,就打败了你!”
“身残志坚,你这条腿,是为了大明残的,是为了朕残的,朕铭记在心。”
这番话,说得王越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听朕说,不必想那么多。”
朱祁钰扶他起来:“王越,振作起来,你是朕最看重的年轻人!”
王越从宫中出来,太医给他治腿。
他也清楚,能治好的概率不大了。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眼泪哭干了,便坐在椅子上发呆。
然后,将自己的诗稿,一把火烧了。
“官人,您要干什么啊!”他的正妻孙氏跑进来,跟他抢夺诗稿。
孙氏出身书香门第,仰慕王越的诗才,经常和他谈诗作赋,夫妻相敬如宾。
“没用了。”王越抢过来,丢进火桶里。
“官人,您只是腿不行了,如何就没用了?陛下如此看重您,您怎么就能一蹶不振呢?”
孙氏抱着他痛哭。
他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站在屋外,看见这一幕,跟着哭泣。
他们记忆中的父亲,意气风发,和祖父、曾祖父一般,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正是因为陛下看重,才不要这些华而不实、浮华于表的诗作了。”
王越擦了擦眼泪:“曾经的我,自以为是,如今才知道,这些都是虚的,无甚用途。”
“怎么没用?官人,公公在时,说你诗才可追李杜,如长虹亘天,光焰万丈,为何把自己说得这般不堪呢?”
孙氏想救那些诗作,可掉进火盆里的纸,转眼燃烧成灰烬。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越却不看一眼,继续烧。
他烧的是他的过去,过去的他,鲜衣怒马,烈焰繁花。
被关押这一个多月,他看透了,都是空。
烧了,过去了。
未来……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世人异样的眼光。
……
王越烧诗作的消息,传入宫中。
朱祁钰幽幽一叹:“以王越之才,若做名将,不弱于谦;若做名臣,堪比杨士奇;若做文人,可执牛耳。”
“奈何啊,是朕害了他。”
“毁了他一切荣耀!”
“冯孝,你亲自出宫,安抚他一番,告诉他,若想袭爵,便袭爵威宁伯,不想袭爵,便做吏部右侍郎,烧了诗作,做个名臣名将吧。”
朱祁钰叹息。
“奴婢遵旨!”
冯孝小心翼翼道:“皇爷,原大人到了。”
“宣进来吧。”
很快,原杰进来,跪在地上行礼。
“原杰,朕和你开门见山,不说那些客气话了。”
“朕想派你去督抚河套。”
朱祁钰道:“朕知道,刚把你从地方诏入中枢,刚熟悉了中枢政务,便又要去地方,让你十分奔忙。”
“但是,朝中实在无人可派啊。”
“微臣不怕辛苦,愿意去!”原杰跪在地上。
原杰是聪明人,擅长治理地方。
知道皇帝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非他不可,而且,他也愿意去地方。
“起来,赐座。”
朱祁钰道:“河套新入大明,乃是一张白纸,由中枢任意作画。”
“朕已经命山西布政使,挑选一批无家无业的男丁,移民到河套去。”
“这些人移民河套,你知道要先做什么吗?”
原杰短暂思考,立刻道:“分田娶媳妇,安家立命。”
“没错。”
朱祁钰颔首:“朕已经让甘肃镇、宁夏镇,去端关西七卫的老巢了,劫掠来的女人,分给他们当媳妇。”
“不够的,你再去想办法,有了妻子、田土,他们才能把根儿,扎在河套上。”
“但这些女人,优先给京营的兵丁挑,若是愿意在河套安家的,就留在河套做戍卒。”
“河套是一张白纸,牧民不懂治理。”
“你去了,要构建城池、防线、关城、兴修水利,保护水土、治理黄河,把河套治理好了,你的名字,会镌刻在史书上,流芳百世!”
“治理河套,难上加难,朕清楚,也不给你设时间限制,慢慢来。”
“你要什么,中枢能满足的,尽量都给你。”
“十年内,河套免税,朕往里面砸银子,但这十年,朕要看到成绩,原杰,你能做到吗?”
朱祁钰看着他。
“微臣必不负陛下厚望!”原杰磕头。
皇帝给他的好处已经足够多了。
他又善于治理地方,对自己很有信心。
真正让他放心的,是皇帝,皇帝这个人千般不好,唯独一点最好,只要允诺的事情,绝不指手画脚,完全放权。
皇帝给他设十年时间,原杰有这个信心!
“好!”
“原杰,朕就把河套交给你了!你来做河套布政使,让张文质和林文做你的副手,从翰林院选一批人,填补空缺。”
“范广不好相处,你多多担待些,遇到难事,给朕上密奏,朕能帮的,都会帮你。”朱祁钰反复叮嘱。
林文是宣德五年的探花郎,参与编修《寰宇通志》,又时常去内书堂给太监讲课,学问极深。
张文质则是布政司右参议,是王复的人。
太监派谁去,他还没想好。
收复河套容易,治理河套难上加难。
打发走原杰。
朱祁钰叹了口气,坐镇中枢,整饬天下,千头万绪,看似简单,实则很难。
“冯孝……”
“皇爷,冯公公出宫去王大人家了。”谷有之小心翼翼道。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藩王到京城几个了?”
“回皇爷,一个都没来。”
“这都四月了?眼看着就端午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来呢?”
朱祁钰目光凌厉:“下旨,申斥天下诸王,停止发放宗禄!”
“奴婢遵旨!”谷有之去传旨。
“回来!”
朱祁钰目光一冷:“你亲自去,把王谊、石璟的长子带到街上,打三十鞭子!”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当什么驸马!”
“传密旨告诉王谊、石璟,办不好事,就别回来了,挑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谷有之吓得跪在地上。
皇爷威望越来越重,作为身边人,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
巡捕营。
曹吉祥在大发雷霆:“上个月,交上去的就不够数!皇爷骂本督一个狗血喷头!”
“这个月,一天比一天少?”
“京中庙观都不烧香了吗?”
巡捕营上下,蔫头耷脑,不敢吭声。
“是不是谁手脚不干净,动了不该动的钱啊?”
曹吉祥目光阴冷,扫视一周:“若拿了,就站出来,本督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营督,没人敢伸手,最近一段时间,确实烧香的变少了。”刘玉小声道。
刘玉是曹吉祥的家奴,颇有膂力,本来是京营中的都指挥佥事。
因为曹吉祥被免了职,也吃了瓜落儿,进了巡捕营。
“变少了?为什么?”曹吉祥看着他。
“营督,确实变少了,标下也不清楚。”曹铉帮着说话。
曹吉祥死里逃生之后,把曹铉等三个侄子,全收为嗣子。毕竟死了一个曹钦,万一再倒霉,又死一个,岂不没人给他养老送终?
“不清楚?本督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曹吉祥目光凌厉:“去查,本督给你们半天时间,本督要知道,为何烧香的人变少了!明天,要是烧香的数目不够,本督就拿你们的脑袋顶账!滚!都滚!”
挥退所有人,曹吉祥脸色发白。
上月月底,去缴纳银两的时候,皇爷就看了他一眼,一直让他头皮发麻。
“下个月,缴不上来,就挑块墓地吧。”
这是皇爷的原话。
最近有些飘了,被皇爷一句话骂醒了。
他每个月,往内帑缴纳五十万两银子,第一个月完成了,还略有盈余,上个月缴纳了38万两。
这个月,他要缴纳62万两才可以。
皇爷赐了三座大宅子给他,打通整修后做巡捕营的官邸,挂牌巡捕营。
坐在京师中最气派的官邸里,他却坐立不安。
天色擦黑,陆陆续续有人回来。
“营督,查到了。”
刘玉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确实不烧香了,京中庙观联合起来,不在庙观内烧香。”
“什么意思?喝口水慢慢说!”曹吉祥问。
刘玉喝了口水。
说只有京中禁止烧香,京外并不管,所以京中的庙观,联合起来,去京外烧香。
惹得不少香客,也出城烧香去了。
所以香火销量下降。
啪!
曹吉祥一拍桌子:“好大的狗胆!谁领的头?”
“回营督的话,是隆福寺番僧牵的头。”刘玉回禀道。
一听番僧,曹吉祥灭火了。
番僧喇嘛被刺,到现在连皇帝都头疼,他哪里还敢再触霉头去啊。
可这事必须得管!
收不上来钱,他脑袋就得搬家。
“刘玉,你带人,封了全顺天府的庙观,不许任何人烧香!”
“营督,我们的人不够啊。”
“不够就招,营里不是有钱吗?地痞流氓还招不到?”
曹吉祥冷笑:“隆福寺,咱家去亲自会会他们!”
“标下遵命!”
顺天府下辖两个县,派刘玉和汤序去即可。
“今天是顺天府,明天就是北直隶!”
“一个月之内,北直隶的所有香火,必须从巡捕营买!”
“本督要是凑不齐这个月的银子,本督没命,你们统统得死!”
曹吉祥怒吼:“出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皇爷的旨意,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跪着!明白了吗?”
“标下遵命!”
巡捕营出动。
曹吉祥则带人造访隆福寺。
虔嘉喇嘛的死,让皇帝头疼,报到乌斯贜去,朝堂送去很多礼物。
如今,隆福寺的番僧群龙无首。
应该不像是番僧做的,反倒像是京中庙观的手笔。
毕竟礼番僧的人并不多,就是些蒙人,所以番僧没必要,因为一点香火,触巡捕营的霉头。
在京中有威力的,八成是慧静禅师,他假借番僧的名义。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请慧静禅师过来。”
曹吉祥让人搬一把椅子,坐在佛前。
以前的他,根本不敢对佛祖不敬,现在嘛,他的命都快没了,还信什么佛!要信也得信皇爷!
慧静禅师瘦了一圈,见到曹吉祥,婉言劝告:“请曹公公莫要对佛祖不敬,请公公移步。”
“哦。”曹吉祥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弹。
慧静吃过亏,便不再劝,只是不断念佛号,仿佛是在为曹吉祥赎罪。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本督就跟你开门见山了。”
曹吉祥问他:“你可有去京外烧香?”
“这……”
慧静嘴角一抽:“出家人不打诳语,巡捕营卖得香火实在太贵了,敝寺负担不起,所以确实去了京外烧香。”
“既然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你告诉本督,出城烧香,是你撺掇的吗?”曹吉祥又问。
慧静摇了摇头。
啪!
曹吉祥扬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在佛祖面前,你还敢撒谎?不怕佛祖降怒?”
慧静生生受了一耳光,双手合十,咬牙道:“贫僧绝未说谎。”
“那是谁撺掇的?”曹吉祥问。
“贫僧不知……啊!”
慧静惨叫一声,曹吉祥又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你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为什么说不知道?谁让你去的,也不知道吗?”
被巡捕营折磨这么久,隆福寺上下见到曹吉祥,犹如耗子见了猫,敢怒不敢言。
毕竟上一个,敢跟曹吉祥炸毛儿的,毗僼,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本督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出来。”曹吉祥慢慢坐下。
慧静十分冤枉,得道高僧,挨了两个耳光。
他修行不到家,曹吉祥打他左脸的时候,他应该把右脸凑上去,让他打才对。
慧静知道躲不过去了,指了指对面番寺。
“说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