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真的相信里长吗?”耿裕语不惊人死不休。
朱祁钰目光一闪:“为何不信?”
耿裕不敢说下去了。
“说!”朱祁钰语气阴鸷。
耿裕知道,皇帝不满他试探底线,所以佯怒。
不过,对他而言,这是平步青云的机会。
“陛下,纸张在宫中常见,但在民间被奉为神物,百姓人家片纸未见,上面有字的,更是非常罕见。”
耿裕咬牙道:“陛下若刊刻书册,放置里甲官中,恐怕百姓一张纸都看不到,甚至,连一个字也看不到!”
朱祁钰眼眸一暗。
这是实话,史书只看到朝堂盘剥百姓,却没看到,最底层是里甲在盘剥百姓。
“陛下,中枢苦心造诣,刊刻万册书籍,发到民间,无非是饱了里长、粮长等士绅罢了!”
耿裕豁出去了:“陛下,您在宫中节衣缩食,到了地方的银两,能剩下几成?”
耿裕彻底背叛了自己的士绅阶级。
“你说的对啊,这江山不是朕的,而是那群士绅的啊!”
朱祁钰眸中浮现怒气:“偏偏这士绅如韭菜一般,割了也没用,春风吹又生。”
“又是国家基石,没了他们基层更乱。”
“朝堂现在的赋税,都得靠他们支撑。”
“有些事,朕也得忍着。”
基层,他真的管不到。
强悍如太宗皇帝,最后也黯然收场,因为管理基层,要花费的钱粮实在太多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皇权不下县。
“你说说,朕能怎么样?”朱祁钰只能生闷气。
“陛下,微臣以为暂且不变,先从山东、宣镇、河套入手,重建里甲制。”
“过些年,不照样变质了吗?有什么用呢?”
朱祁钰让耿裕起来:“这天下,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吗?”
“陛下,没有,人心思变!”
好一句人心思变啊,这人心,何时能够满足啊。
耿裕欲言又止,却不敢深说。
“耿裕,你很不错,伱继续编纂救灾书吧,朕再慢慢想想。”
耿裕万分激动,得了陛下的夸赞,他肯定不用去江西了,留在中枢,必然能成为陛下的宠臣。
他恭恭敬敬磕头行礼后,才退出勤政殿。
朱祁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你看,人心不也变了吗?”
“以前,谁会在意朕的想法呢?”
“现在,朕想让群臣变成什么模样,他们不就乖乖变化了吗?”
“这人呐,在外力的作用下,能变成各种形状。”
“人心思变?朕偏偏让人心不变!”
朱祁钰目光坚定:“冯孝,去把宝钞司的太监宣来。”
站起来转一圈,用了几块糕点,假寐一会,又起来批阅奏章。
宝钞司提督太监沈珠在殿外候着,得了通传,才小心翼翼进了勤政殿。
见皇帝批阅奏章,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朱祁钰吐出口浊气,喝了口茶,才站起来:“来了?”
“回皇爷,奴婢在。”沈珠赶紧磕头行礼。
“起来吧。”
朱祁钰坐在软塌上,斜躺着,身上又酸又疼,让宫女过来捏捏,缓解酸痛。
“朕宣你来,是问问你,宝钞是如何防伪的?”
沈珠恭恭敬敬磕个头,才站起来,猫着腰,小声道:“皇爷,这宝钞防伪有五,请听奴婢缓缓道来。”
“其一,用特殊的钞纸,用桑皮纸,川中的最佳,纸张敦厚、粗糙,民间难以仿制。”
“其二,乃是加绘图案,宝钞司有很多丹青妙手,每印一批宝钞,就以龙图为底,加上大量文字,令人很难完全临摹。”
“其三,多重印压,发印一处,便多出一道印章,用宝钞者可通过印章的数量、形状确定真伪。”
“其四,用朱砂制的特殊印泥,耐磨、耐酸,配以荧光和磁性,一看便知真伪。”
“其五,逐张编号,每一张都有据可查。”
朱祁钰才知道,原来宝钞已经这般发达了!
朝堂还会颁布严刑厉法,禁止民间仿造,如仿造宝钞者,诛杀等等。
“朕打算废宝钞,立票号,你可能让银票防伪?”朱祁钰直接说。
沈珠一愣,赶紧磕个头:“回皇爷,银票比宝钞更容易防伪,若是银票,完全可以将验证方法,写在银票上,让百姓一看便知。”
“你有这个把握?”朱祁钰还真没发现,沈珠是个人才。
“皇爷,您想发行多少银票?”沈珠小心翼翼问。
“朕打算建三个票号……”朱祁钰说了一遍,口干舌燥,喝了口茶。
沈珠轻笑:“皇爷,这银票对宝钞司而言太容易了,给奴婢几个月时间,便能刊印出全部银票来,保证民间无法破译防伪标识!”
“你倒是夸下海口啊。”
朱祁钰乐了:“好,你先制作几张,呈上来让朕看看,做好了,有大功!”
“奴婢谢皇爷垂青!”沈珠恭恭敬敬磕头。
“沈珠,你在宝钞司有十几年了吧?”
“回皇爷,二十四年了。”沈珠回禀。
“那你可知,宝钞为何发行不下去了?”朱祁钰问他。
沈珠抬眸看了眼皇帝。
“照实说,反正都发不下去了,没必要骗自己了,说说原因,朕以后还是想发行宝钞的,当积攒经验了!”
朱祁钰心里加了一句,但不发给大明百姓了,发去境外,用宝钞换金银去。
“皇爷,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朝堂只管发,不管收啊!”
沈珠照实道:“朝堂缺钱就发钞,缺钱就发钞,导致民间纸钞泛滥成灾,越来越不值钱。”
说白了,就是用金融收割百姓,没收割明白,最后成了废纸。
“如果再让你发钞,可有把握控制,让宝钞畅通全国?”朱祁钰问。
沈珠却摇了摇头:“皇爷,发不成了,朝堂的信誉崩塌了,民间不愿意相信宝钞的信誉了!”
宝钞,本质上是信誉问题。
“沈珠,你是懂经济的。”
朱祁钰表示赞同:“朕打算做票号,你有没有兴趣,做大明票号的提督太监。”
“朕跟你说实话,若非为了银票,宝钞司也该裁撤了。”
“这票号没宫里人看着,朕不放心。”
“奴婢谢皇爷天恩。”
沈珠小心翼翼道:“皇爷,您开这票号,是为了什么?”
是个有玲珑心思的。
朱祁钰笑了起来:“自然是收天下现银,朕强制天下商贾、宫中、百官,全都将现银存入票号里。”
嘶!
沈珠倒吸口冷气,论狠还得看陛下。
若是太宗皇帝有这般狠劲儿,哪里还用向文官妥协,直接强收天下富户的钱就好了。
“皇爷……”
“如何收,你不必操心,朕只有办法。”
朱祁钰打断他的话:“朕做这票号,做的是信誉,不是坑害天下百姓的,能存便能取,所以要用心做、做得好,把大明信誉重新立起来。”
“这些年,皇家失去的信誉,要通过票号,找回来!”
“沈珠,你是懂经济的,又是宫中老人,朕信你,所以派你去。”
“务必把票号做得好,做得深入百姓的人心!”
沈珠一听这话,赶紧磕头谢恩。
这才明白,皇帝不是收天下现银入官中,而是强制推行银票罢了,把皇爷想的太坏了。
“从宝钞司挑选几个懂经济、懂经营的,去大明票号,给朕看着。”
“不该伸手的,别伸手。”
“该是你们的,朕会赐给你们,别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朱祁钰叮嘱。
“奴婢遵旨。”沈珠心里沉甸甸的,不知去了票号,是福是祸。
打发走他。
朱祁钰继续批阅奏章。
“皇爷,连公公求见。”冯孝趁着皇帝喝水的间隙,才禀报道。
“连仲?”
朱祁钰皱眉:“把朱笔拿来,这奏章,司礼监批得太轻了,朕亲自写,让他进来吧。”
他头也不抬,笔走龙蛇。
连仲小心翼翼进来,跪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传来皇帝的声音:“何事?”
“回皇爷,太后病了。”连仲眼泪止不住地流。
朱祁钰抬头瞥了他一眼:“病了就去宣太医,妥善医治便是。”
“皇爷,太后想您了。”连仲不停磕头。
朱祁钰放下笔,看了他一眼:“那朕看完奏章便过去。”
“谢皇爷天恩!”连仲规规矩矩地跪着。
“你跟徐有贞学治水,学得如何了?”朱祁钰问他。
“回皇爷,徐有贞才高八斗,恐怕奴婢学一辈子,也达不到他的高度。”连仲诚实道。
朱祁钰颔首:“徐有贞编纂的治水书籍,朕看了,言之有物。魏骥看了,也说好,徐有贞确实有大才。”
“皇爷,能不能不杀他,让他在宫中授课,教人治水!”连仲小心翼翼为徐有贞求情。
“这是你想的?”朱祁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连仲拼命磕头:“是奴婢所想,也是徐有贞求奴婢,哀求奴婢为他求情。”
他不敢撒谎。
“徐有贞确实有才,挑几个小太监,跟他学着,你带着他们,徐有贞仍住在内狱里,叫看守太监不要天天折磨他了。”
朱祁钰目光一闪:“在宫中,住个男人,不合规矩,阉了吧,留在宫中伺候,改回原名叫徐珵。”
“奴婢谢皇爷天恩!”连仲不敢怨怼。
徐有贞参与谋反,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皇恩浩荡了,变成太监也好,留在宫中伺候,还有出头之日。
“把他儿子徐世良放了,令其入国子监读书。”
“牵连的三族,也都放了,留在京中,任何人不准离京!”
朱祁钰知道徐有贞有六个女儿,都算高嫁,强迁这几家入京,也算好事。
“以后犯事官员,犯了错事,未被夷三族者,三族悉数迁入京中!”
朱祁钰让人把京城地图取来:“在安定门外,再建一城,安置罪人家属。”
他肯定不能让这些人住内城,万一造反作乱岂不头疼?
“奴婢遵旨!”冯孝去传旨。
官员的亲眷,没有穷的,和强征富户入京,没有两样。
把安定城先建起来,然后卖地皮赚钱,把这些罪臣家属,利用到底。
处置完了奏章,天色擦黑。
朱祁钰乘坐御辇去咸安宫。
“儿子参见母亲!”进了正殿,朱祁钰躬身行礼。
“皇儿!”
吴太后开心地站起来,可能起得太猛,咳嗽起来,看样子不是装的。
“母亲坐下。”
朱祁钰走过来,任由吴太后抓住他的手。
吴太后神情激动,好久没看到儿子了。
“皇儿,母亲知错了!”
吴太后流出了眼泪:“母亲知道错了,求求你原谅母亲吧!”
她听说固安公主被处置了,又收到皇帝送来的笔,把她吓坏了。
“天下间哪有犯错的父母?都是儿子不孝!”
朱祁钰退后两步,跪在地上:“母后说错,莫非是要陷朕于不孝?”
“不不不,皇儿最是孝顺!母亲说错话了!”吴太后吓得想跪在地上。
朱祁钰赶紧扶住她,歪头看了眼伺候的宫人:“都瞎了吗?太后病了,为何不小心伺候?”
他这一吼,吓得吴太后心惊肉跳。
“皇儿莫怒,是母亲没让她们伺候的,不怪她们。”吴太后对皇帝愈发恐惧。
朱祁钰站起来,扶着吴太后坐下:“可请了太医?”
“太医瞧了,说没什么大碍。”吴太后病恹恹道。
“没什么大碍,为什么还会得病?哪个太医看的?朕剐了他!”朱祁钰眸光一寒。
“皇儿,是母亲的心病,怪不得太医。”
吴太后泪如雨下:“那日之后,母亲就知道错了,只是抹不下脸,这段日子啊,母亲日思夜想,没有皇儿你啊,母亲活着有什么意思?”
见吴太后说了软话,朱祁钰叹了口气:“是儿子错了,冷落了母亲。”
“天底下哪有记自己儿子仇的母亲啊!”
吴太后拉着皇帝:“皇儿啊,别跟母亲闹别扭了,母亲岁数大了,就想看着儿孙承欢膝下,受不了冷落啊。”
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流。
朱祁钰帮她擦擦眼泪。
也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母亲,固安太胡闹了,往日朕不曾管教,如今请了师父,正在给她上课,让她吃些苦头也是好的,母亲不要总惯着她了。”朱祁钰不同意。
吴太后赶紧收了眼泪,若是孙子,她尚能和儿子争两句嘴。
但孙女嘛,算了,没什么用。
“皇儿有自己的打算也好,但时不常的让固安过来让母亲看看,行吗?”吴太后就差说了,什么时候你能有个儿子啊,看见孙子,她也能闭上眼睛啊。
“等课下闲余,就让固安过来请安。”朱祁钰装作听不懂。
吴太后也不敢深说。
“皇儿,昨日项氏入宫见了哀家,说了很多孔氏的坏话,你怎么看?”吴太后也想为朝政操心。
朱祁钰叹了口气:“孔家,朕管不了啊。”
“朕派人杀了很多文人,结果反响愈演愈烈,差点闹到了朝堂上,让朕下不来台。”
“京畿倒是没人骂了,可南方反讽的文章不绝于耳,朕几次都想一气之下,不许南方士人科举,终究还是算了。”
“这口气朕忍了。”
“也不敢再针对孔家了,还额外赐下文昌侯爵,给孔氏做补偿。”
朱祁钰叹了口气:“项氏抱怨,您听听就算了,朕将她强嫁给衍圣公,已经惹得孔氏不满了。”
“幸好,孔氏知道遮丑,天下文人以为项氏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没想太多。”
“否则啊,朕恐怕永无宁日啊。”
朱祁钰深表无奈:“您多给些赏赐,安抚安抚便过去了。”
“皇儿,这般严重?”
吴太后吃了一惊:“既然孔家这般难弄,何必迁居呢?不就山东一地,送给孔家又能如何啊!”
整个朝堂都是这般想的。
“朕想经营辽东,需要山东的钱粮啊。”
“而且,只有孔家去了辽东,大明才永远不会丢了辽东!”
“朕想过了,朕打算把陵寝建在捕鱼儿海,让后世子孙守着朕的陵寝,一步不许退!”
朱祁钰心中只有大业,为了大业,连自己都能牺牲,何况别人了?
吴太后吃了一惊:“皇儿,百年之后,哀家想看你,难道还要去捕鱼儿海?母亲不许你去那么远,寿陵不是建了嘛!”
“哀家葬在你父皇身边,你躺在旁边,到时候咱们一家人还团团圆圆的,多好啊。”
说着,吴太后眼泪流了出来。
朱祁钰干笑,跟她说这些干嘛。
先帝若是看到,他们兄弟俩为了皇位狗咬狗,不知道会怎么骂呢。
朕还打算死后焚烧,分成五份,镇守大明边境呢。
这事恐怕天下都不会允许,哪有皇帝被烈火焚身的?那不等于下了地狱嘛?
他可以不在乎,但得为太子的孝名考虑啊。
“朕胡说八道呢,寿陵还在督建。”朱祁钰岔开话题。
吴太后却不好糊弄:“哀家听说,寿陵已经停工了,是不是你真要去那么远?弃先帝和哀家而去啊!”
“你不想看见漠北王,但你也得看着哀家啊。”
“大不了把漠北王的陵寝建在捕鱼儿海,你父皇肯定不想见到他!”
“就算你不惦记哀家,哀家也惦记你啊,儿啊!”
吴太后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抱着朱祁钰痛哭。
朱祁钰受不了这肉麻,尴尬笑道:“都听母亲的,等内帑宽裕了,便开始继续建造寿陵。”
若是历朝历代的皇帝,将修建陵寝的钱,放在兴修黄河上,早就海晏河清了。
奈何,整个王朝都是为了皇帝自己享受的。
“皇儿,哀家听说,你在给常德物色驸马?”吴太后道。
“朕有这个心思,常德总住在宫里,也不是一回事,毕竟是朕的亲姐姐,若是传出不好的名声,对她不利,朕也不落好。”
朱祁钰没说,他杀了几个驸马,名声臭了。
现在民间不愿意尚公主。
连方瑛都几次隐晦表达,想退了亲事。
朱祁钰装傻充愣。
为了女儿固安,干脆把皇姐常德踢出去当挡箭牌,给常德物色一个驸马,让民间看看,朕岂是刻薄寡恩的皇帝?
“哀家不懂前朝事,只是知道常德是个不安分的。”
“她每日来哀家宫中请安,净说些难听的。”
“不就仗着是先帝嫡女嘛。”
“先帝在时,哀家就受她的气。”
“如今哀家的儿子做了皇帝,还得受她的气!”
吴太后满腔怨气:“皇儿你说说,这人这么坏,干脆让她当姑子算了!那两个孩子也不封,就留在京中,让他们干眼馋!”
常德跑到咸安宫说三道四,朱祁钰都心知肚明。
不过妇人间的攀比心罢了。
难道因为这事,就薄待皇姐?
以后朕的女儿还嫁不嫁了?
“母亲是长辈,谦让她些便是。”
朱祁钰笑道:“朕杀了薛桓,圈禁常德,常德心中有气,又是朕的亲皇姐,朕能怎么样?”
“朕知道她给您添堵,所以想着,把她打发出宫,别碍着您的眼。”
那两个孩子,自然不提。
那是挟制常德的法宝啊,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吴太后见儿子不站在她这边,顿时气恼道:“都怪哀家不争气,就生了你一个,若是给你生几个弟弟妹妹,哀家也不必受她的闲气!”
“朕一会去永寿宫,骂她一顿,母亲消消火吧。”
朱祁钰站起来:“这天色黑了,朕前朝还有事要忙,就不陪母亲了。”
出了咸安宫,冯孝问:“皇爷,去永寿宫?”
“大半夜的,去什么永寿宫?儿大避母,何况朕和常德了?传出去,朕的名声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