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音乐悠扬,轻歌曼舞。
数十位亲王、辈分高的郡王,坐在正座上,周围由重臣陪同。
而辈分小的郡王,则在殿外。
太监宫女在殿内外穿梭。
有趣的是,近支亲王坐在上位,远支的亲王按辈分排序,阁部重臣全都作陪。
大热的天,一个个都穿着冕服,浑身都是汗水。
坐在上首的朱祁钰,看着这些亲戚,脸上挂着笑容。
“诸卿,今天虽不是家宴,但也没有外人,这些朝臣都是朕的肱骨重臣,大家无须拘束,都放开玩!”
朱祁钰举起酒杯,杯中水一饮而尽。
“谢陛下!”郑王朱瞻埈最识趣。
他第一个来,又是皇帝的亲叔叔,给足了皇帝面子。
朱祁钰微微颔首,示意他落座。
气氛有些沉闷。
但诸王都放不开,坐在上首的郑王朱瞻埈、荆王朱祁镐、淮王朱祁铨、赵王朱祁鎡。
依次坐着二十余位亲王。
胡濙坐在上首作陪,张凤、王伟等人依次陪同诸王。
外面的郡王,则没有重臣陪同,相对而言,他们在殿外,也自在一些,就是蚊子多,宫女太监都不愿意伺候他们。
郡王也不敢造次,在封地里他们作威作福,在宫中,普通的女官都瞧不起他们。
“微臣请贺陛下!”郑王举杯,巴结皇帝。
“王叔,不必见外,王叔是看着朕长大的,何必这般客气呢?”朱祁钰笑道。
郑王却出列,跪在大殿中央,高声道:“君是君,臣是臣,哪来亲戚之说?”
朱祁钰眼睛一亮,慢慢站起来,走下台阶,亲手扶起郑王。
“王叔,朕虽是天子,却也是诸位叔伯兄弟的血脉亲戚!”
“王叔请落座!”
“今日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诸位笑起来、乐起来、开心起来。”
朱祁钰环顾诸王,笑问:“怎么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啊?是路途遥远,太过劳累了吗?”
“臣等不敢。”宁王朱奠培高声道。
“是对酒菜不满意?”朱祁钰问。
“酒菜甚好。”楚王朱季埱小声回禀。
“那是何事啊?”
“为何闷闷不乐?”
“今日是家宴,朕与你们只叙天伦亲情,不说其他!”
“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不必忌讳,朕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朱祁钰皱眉:“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诸王看向蜀王朱悦菼和鲁王朱肇煇等几个年长亲王。
让他们出头。
朱肇煇轻咳一声,站出来道:“请问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鲁王叔祖,何为真话?何为假话?”
朱肇煇是和朱祁钰祖父洪熙皇帝一辈的。
“陛下,假话就是臣等一路风尘仆仆,十分疲累,自然无甚兴致。”朱肇煇目光闪烁。
皇帝清理山东,那于谦派人把鲁王府堵在王府内,开始查账,凡是不是钦封的土地,强制收回,导致鲁王府内怨声载道。
山东境内钦封的鲁系郡王,也都恨透了于谦。
他入京,是请陛下给他一个说法的!
“真话呢?”朱祁钰转过头,盯着他。
朱肇煇走出案几,跪在地上:“陛下欲杀光朱家子孙吗?”
这话掷地有声。
觥筹交错的气氛登时一窒,连歌舞声都停下了。
殿外的诸王纷纷探头进来看。
殿内的诸王,则走出案几,跪在地上。
朱祁钰环顾四周,缓缓开口:“诸位叔伯兄弟,都是这样想的吗?”
“认为朕诏天下诸王入京,是为了杀戮诸王吗?”
没人回答。
其实就是默认。
“哈哈哈!”
“朕若要shā • rén,何须那般麻烦?”
“一道圣旨下去,你们敢造反吗?王府护卫,敢跟随你们造反吗?伱们振臂一呼,有用吗?”
“朕想杀谁便杀谁!”
“何须这般麻烦,强征强令,诏尔等入京?”
朱祁钰厉喝:“有这样想法的,脑袋里面装的是屎吗?”
“臣等知罪!”鲁王等附和。
心里却都松了口气。
宁王朱奠培却暗戳戳问了一句:“既是家宴,太上皇为何没来?”
胡濙瞳孔一缩,这宁王脑袋有坑吗?
真以为皇帝不敢shā • rén?
“宁王,按照辈分,朕得叫你一声王叔!”
朱祁钰慢慢走到宁王面前:“朕要先告诉你,太上皇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太上皇被朕钦封为漠北王,乃是亲王,和你一样。”
“朕之所以没请他来,是王妃小产,他心情不佳,不愿意参加。”
“明日端午家宴,漠北王会参加的。”
“这个回答,宁王叔满意吗?”
朱祁钰问他。
“微臣只是心忧漠北王,别无他意。”宁王摆明了是看皇家笑话。
宁藩蝇营狗苟,也都心照不宣。
朱祁钰笑了起来:“漠北王是朕的亲哥哥,朕自然比别人更加关怀自己的哥哥。”
“倒是宁王叔兄弟不睦,朕数次申斥,却屡教不改。”
“宁藩呢?都给朕进来!”
皇帝声音传到殿外。
在殿外用膳的宜春王朱奠坫、新宜王朱盘炷、乐安王朱奠垒、石城王朱奠堵、弋阳王朱奠壏走入殿内。
宁王脸色微变,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
“尔等建藩于江西,是为朝堂镇守江西的,不是让你们内斗的!”
朱祁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今日,当着朕、当着所有叔伯兄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握手言和!”
“从今往后,宁藩要彼此和睦,不能再闹出有损天家威严的事情了!”
宁王抹了把脸上的汗,长吁口气。
他以为,皇帝是让郡王入殿,砍死他这个亲王呢!
皇帝暴戾,喜欢令亲人杀亲人,折磨人为乐。
却没想到,只是令宁藩诸王握手言和。
朱祁钰俯视着宁王,怪笑道:“宁王叔脸上怎么这么多汗啊?莫不是心里在骂朕,狗拿耗子吧!”
“微臣不敢,陛下乃皇家族长,您令宁藩握手言和,乃是维护天家体面,微臣以后绝不敢任性,必然维护宁藩和平。”宁王脸上的汗更多了,不停磕头。
“哈哈哈!”
朱祁钰大笑,让宁藩诸王握手言和。
然后走上台阶,高声道:“诸王,起来!”
“朕诏诸王入京,就是想和亲戚们团圆团圆,过个开心的端午节!”
“朕登基这些年,从未享受过一天,兢兢业业,笔耕不辍。”
“这日子过得苦啊。”
“身边又没个互诉衷肠的人。”
“所以朕就想着,把天下诸王诏入京,都是朕的血脉叔伯兄弟,自是亲切无比。”
“就千里迢迢地把你们诏来,就是想说点心里话。”
朱祁钰端起酒杯。
诸王慢慢站起来,谁也不信皇帝的屁话。
真要想念亲戚,至于派兵逼我们吗?
圣旨一次比一次严厉,不入京就形同造反,现在却说好听话,给自己找台阶下,信了你的鬼。
“都坐下!坐下!”
“郑王叔,是朕的亲叔叔!”
“荆王兄、淮王兄、赵王兄,是朕的近支兄长!”
“你们,都是太祖血脉,都是朕的亲族!朕的血脉兄弟!”
朱祁钰端起酒杯:“朕强征尔等入京,是朕草率了,朕自罚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让太监又倒一杯水。
“朕这皇帝,当得是有苦难言。”
“方才宁王叔质问朕,漠北王为何没来?”
“朕知道,在你们心中,正统皇帝仍然是太上皇!”
“朕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小丑罢了!”
朱祁钰高举酒杯:“朕是庶子,庶子继位,兄长尚在人世,乱了人伦纲常!”
“所以诸位叔伯兄弟,跟朕不亲近,朕能理解!”
“这杯酒,敬叔伯兄弟们!”
“朕干了!”
朱祁钰又一仰而没,打了个酒嗝。
眼神略微迷离,让太监再倒一杯。
“今年正月十五,漠北王夺门,试图复辟,想必诸王都知道了。”
“这半年来,民间传朕暴戾,文人骂朕无道,亲戚骂朕刻薄,百官嫌朕瞎折腾。”
“朕简直是人憎狗嫌。”
“所以你们才会迫不及待地问,漠北王为何没来?”
朱祁钰高举酒杯:“诸王,你们是朕的血亲,朕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皇帝,朕当够了!”
“朕没儿子!”
“又是庶子!”
“何必窃据帝位呢?何不让给漠北王呢?”
“多少个夜里,朕都这样问过自己,折腾什么呢?就算改革成功,江山大好,那又如何?”
“朕没儿子,终究要传到漠北王那一支去!”
“何必呢?”
“早点退位让贤,还能落个好下场,起码史书上留个美名!”
“到时候太子也能孝顺朕。”
朱祁钰长长一叹:“可朕没有,朕仍旧霸着皇位,不肯还给漠北王!”
“不是朕霸权!”
“而是朕总做一个梦,梦到胡虏马踏中原,汉室亡了天下了!所以朕……”
“算了,终究只是一个梦,算不得真的,就当朕霸权吧!就当朕贪恋皇位吧!”
“这杯酒,敬你们!”
朱祁钰一饮而尽。
脚步有些踉跄,撑着案几站着,脸上露出笑容:“诸王,和你们说说心里话,朕这心里,舒坦多了。”
他由着冯孝扶着,坐在坐位上,脸上笑容不断。
仿佛真的喝多了。
但冯孝偷偷竖起大拇指,还是您演技高,三杯水,把您喝多了,高手。
诸王都懵了。
没见过这种场面啊,该怎么接啊?
“陛下若非正统,如何坐稳八年皇位呢?”郑王疯狂跪腆皇帝。
他封地在河南,对京中的一举一动,知之甚祥。
知道得越多,对皇帝愈发恐惧。
这大侄子,变化太大了。
“郑王叔,你是朕还活着的,唯一的王叔了!”朱祁钰动情道。
郑王不寒而栗。
襄王本来也活着的……皇侄和皇叔,真的是天生冤家啊。
他有点怕,会不会也进入瓦罐,成为寄类的其中之一呢。
“朕亲手杀了襄王叔啊,朕心里有愧,有愧啊!”朱祁钰忽然嚎啕大哭。
要洗白?
郑王有点跟不上皇帝的节奏。
而这个大殿中,有资格代替襄王说话的,只有他郑王了。
郑王是仁宗皇帝次子,是襄王的哥哥。
也有监国的经历。
他赶紧站起来,跪在大殿中间:“陛下切莫难过,这一切都是彘墡咎由自取,与陛下何干?”
诸王都是人精,虽然出身贵胄,那也是一路杀上来的。
王府内的厮杀,一点都不必皇位小。
都看明白了,皇帝要洗白。
“他犯了天大的错,那也是朕的亲叔叔,嫡亲叔叔啊!”
朱祁钰泪如雨下:“当初朕实在太冲动了,为什么就不能缓一缓,打他、罚他,总比杀了他强啊!”
“等朕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父皇,面对皇祖父、皇祖母啊!”
“朕犹然记得,朕小时候,襄王叔甚爱朕,过于爱漠北王,全因朕是幼子,父皇、皇太后、漠北王都宠着朕。”
“可朕一时冲动,竟酿成大错!”
朱祁钰哭得更凶了。
岁数大的如鲁王、蜀王、山阳王等,都觉得似曾相识。
当年宣宗皇帝烹了汉王朱高煦时,好似也这般哭诉的,这爷俩,真是一脉相承啊!
“若陛下实在过意不去,就请复襄王王号,令其后人继承襄王爵位。”郑王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
乾清宫殿内殿外,全都竖起耳朵。
王位,才是他们命根子,若陛下复襄王王位,皇帝就不是削藩,而是真的想亲戚了。
可是,分封在湖广的荆王、辽王却不爽了,襄王府的家资,都进了他们的口袋,难道复襄王爵位,还逼迫他们还回来?
“复王号可以,但襄王叔一脉,都已经崩逝了……”
朱祁钰哭泣道:“王叔啊,当时你怎么就没在京师呢!”
“劝谏朕一番,该多好啊!”
嘶!
郑王打了个哆嗦。
当时他要是在京师,估计也成瓦罐鸡了。
皇帝是真狠啊,把襄王一脉,都给烹了?
杀绝了,然后洗白?
这活儿,宣德皇帝熟啊!
赵王有点心惊胆战,他祖父朱高燧也不服气宣宗皇帝,差点也参与了汉王谋逆。
万一皇帝翻小肠,会不会把他也一起烹了?
三代瓦罐鸡,皇帝和叔叔犯忌讳啊,老朱家有毒。
殿内气氛诡异而又尴尬。
郑王都不知道怎么接。
偏偏在一旁的周王朱子埅小声道:“不如从宗室中挑选一子,承袭襄王王位,皆大欢喜。”
众所周知,周王子嗣泛滥,河南都快封给周藩了。
若从藩王中挑一个,承袭襄王府,八成从周王家中和庆城王朱钟镒家中挑选,庆城王更狠,生了上百个儿子……
朱祁钰眼眸一阴。
朕的意思,是要再立襄王府吗?
连朕话都听不明白,还当什么王!
气氛瞬间僵硬。
“请陛下恢复襄王王号,恢复祭祀!”郑王赶紧岔开话题。
周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请罪。
“周王叔说的有道理啊。”
“倒是可以从宗室中挑一人,继承襄王王位!”
朱祁钰眼神阴鸷:“周王叔,既然是你提议的,就从你家中挑出一人,继承襄王王位!”
诸王瞪大了眼眸,还有这等好事?
“微臣代襄王谢陛下隆恩!”周王激动了,又多一个王位啊,又是富庶的襄阳!
这馅饼太大了!
“挑好后,呈上来。”
朱祁钰吐出一口酒气:“传旨,恢复襄王府王位,恢复祭祀,为襄王叔正名。”
这道圣旨下去,整个乾清宫沸腾了。
本来一点都不热烈的乾清宫,瞬间炸开了。
皇帝不但没削藩,还要建藩!
周王捡了个大便宜啊!
生儿子狂魔庆城王朱钟镒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他不止自己能生,儿子朱奇浈更能生,已经生了五十多个了,还在生儿子的路上。
晋藩都快被两代生儿子狂魔吃垮了。
“周王叔,你建藩开封,为何是诸王最后一个入京的呢?”朱祁钰话锋一转。
周王脸色微变:“启禀陛下,王府内事物庞多,一时之间无法抽身。”
“京师和开封近在咫尺,你也不多来京中看看朕。”
朱祁钰笑眯眯道:“朕还以为,你有别的心思呢?”
噗通!
周王跪在地上,连说不敢。
“起来,这事不赖王叔你,赖王谊,去你府上做客,却没有传圣旨!你说可笑不可笑?”
朱祁钰怪笑:“来人,抽王谊十鞭子,以儆效尤!”
周王还要跪着,但朱祁钰不许。
“起来,你是朕的王叔!”
朱祁钰像是喝多了,从台阶上下来,亲自扶起周王:“别说晚来几日,就算不来,朕也不敢说什么!”
“朕虽然是族长,但朕这个族长,不过是空架子罢了,没什么权力。”
“是不是?周王叔?”
周王吓得浑身是汗,想跪下,但被皇帝提溜着,跪不下啊!
他往下坠,皇帝往上提。
他就是跪不下。
噗通!
忽然,皇帝松开了他,他一屁股摔在地上。
他多大岁数了,快被摔死了。
“啊!”
旋即一声惨叫。
皇帝竟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上踩过去:“诸王,你们要什么,直接和朕说,朕能赐的,都会赐给你们!”
“你们是朕的血脉亲人啊,都姓朱!和朕是一条心的!”
“要什么,就跟朕说!”
朱祁钰坐下了。
坐在周王的身上。
周王岁数不小了,被皇帝压着,快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诸王看在眼里,没人敢阻拦啊。
因为皇帝喝多了,一边说,一边打着酒嗝,一看就是喝多了。
朝中重臣都在翻白眼。
皇帝最擅长耍无赖了!
看看,又开始了!
“宁王叔,你说!”
“你要什么?”
“说出来,朕都给你!”
朱祁钰指着宁王,问。
宁王揉了揉胸口,担心他被皇帝屁股坐着,坐死喽!
本王还想再活几年。
“微臣对现有的一切已经非常满足了,不敢奢求太多!”宁王跪下说不。
“跟朕见外了,是不是?”
朱祁钰吧嗒吧嗒嘴:“宁藩虽然和朕不是近支,但我们有共同的祖宗,血脉相连,更改不了的。”
“宁王叔,不要不敢,直接说,哪怕你说把江西封给你,朕都允了!”
“老太傅,你别说话,朕没喝多!”
胡濙懂皇帝啊。
赶紧过来搭戏。
朱祁钰摆了摆手:“今天是朕的家宴,都是姓朱的,朕不是皇帝,而是朱家的族长,是宗室里的族长!”
“有困难,和族长说,族长帮你们解决!天经地义!”
“朕富有天下四海,什么都有!”
“要什么就说。”
“宁王叔!”
朱祁钰看向宁王。
宁王吞了吞吐沫,皇帝真喝多了?
但皇帝金口玉言,若是答应了把江西封给他,也没法反悔了。
他能允许襄王重新建藩,又允许周王过继,可见是没有削藩的意思的。
再说了,皇帝说得对,江山都是他们朱家的,老朱家人吃点占点怎么了?
本王也姓朱,你们燕王系占了皇位,还不让我们沾点光?
“既然陛下和微臣叙亲情,那么微臣就直说了。”
宁王咬了咬牙,直接提要求:“微臣信道,请陛下将龙虎山封给微臣。”
试探!
这是宁王对皇帝的试探。
这不是他想要的。
“区区一座龙虎山而已,正一道都迁走了,龙虎山便赐给你又如何?”
朱祁钰笑道:“王叔还要什么?直接说!”
“诸位,想要什么,都说出来!”
“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
朱祁钰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