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本就怀疑张太皇太后。
又对外戚的爵位十分不满。
封外戚为伯爵,就是从张氏外戚开始的,这违反了太祖祖制。
张家兄弟,没什么功绩,却荣封爵位,凭什么?
凭有个垂帘听政的好姐姐。
而且,张家三兄弟,张太皇太后只封了两个伯爵,老二张旭却没封,多有意思。
这个张玘更有意思,不在家里读书,反而出来招摇过市。
不反常吗?
“让他磕头,一刻不许停,去盯着他。”朱祁钰跟冯孝说。
进了勤政殿。
冯孝却进来禀报:“皇爷,惠安伯张琮也跪在门外。”
“求情来了?”朱祁钰抬起眼皮子。
“是请罪。”冯孝暗道惠安伯张琮是聪明人,担心彭城伯牵连到他,提前来请罪。
惠安伯张升,是张太皇太后的三弟弟,正统六年卒,其子早亡,所以由其嫡长孙张琮继承爵位。
“让他也跟着磕头。”朱祁钰懒得搭理他们。
过去的事了,再追究也没意思。
不过这两家的爵位,该收回来了。
至于人,该张家留个烟火便可。
张家三兄弟,没享受过爵位的张旭那一支,让他们留个香火吧。
他正在看孙原贞的密奏。
拦截那支骑兵的具体计划,传到他手上时,孙原贞估计已经开始实施了。
计划很简单,六镇协作,先堵住这支骑兵的行军路线,然后拦腰截断,打一场硬仗。
进攻主力是大同的郭登。
孙原贞相信郭登能完美完成任务。
“皇爷,张玘死了。”冯孝又进来禀报。
朱祁钰十分不耐烦:“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禀报的?”
可转瞬,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昨天张玘出现得多突兀啊?
区区一个伯爵,敢在会馆里大闹吗?
多反常。
朱祁钰杀了多少人,他心里没点数吗?
就算张玘不懂,张瑾不懂吗?彭城伯府都不懂吗?惠安伯府不懂吗?
怎么以前没听说过张玘是这么个混蛋呢?
“你怎么看?”朱祁钰看向冯孝。
“皇爷,这像是一场阴谋。”
冯孝跪在地上,回答:“是冲着您来的,想坏掉您的名声。”
“阴谋?”
朱祁钰咀嚼,有道理。
这场荒诞事件背后,得利最大的是文官。
“奴婢胡乱猜测,没有证据。”冯孝赶紧道。
朱祁钰慢慢放下奏章,站起来,来回踱步:“若是阴谋,问题就出在朕的身边。”
冯孝轻轻点头。
太诡异了,那张玘好像是故意送到皇帝手上,还没审,就畏罪自杀了,实在蹊跷。
但这件事,给皇帝带来极为恶劣的政治影响。
就今日早朝,皇帝被逼着向朝臣妥协,看得出来,皇帝夜游会馆,影响多么恶劣。
后面必然有无数官员上书,劝谏皇帝,文人更是会口诛笔伐。
风流天子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谁赔了?谁赚了?
“你怀疑是谁?”朱祁钰问。
冯孝看了眼军机处来往的翰林院官员,便收回目光,低眉垂首。
“张玘为什么会帮他们呢?”朱祁钰纳闷。
彭城伯的爵位世袭罔替,作为勋臣之子,怎么和文臣搞到一起去了呢?
这还用问吗?
您要除掉外戚勋臣,天下人都知道。
如今外戚勋臣,只剩下张氏和孙氏,驸马都被您处置了。
他们都知道大祸临头,自然不甘心,被收买当枪使在所难免。
“当初就该直接杀了!免得夜长梦多!”朱祁钰后悔了。
要引以为戒,做事不能让人看透。
这回被人利用了,下次记住,别轻易暴露目标,更不能和谁袒露心扉。
逢人只说三句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下去吧。”
“皇爷,要不要查?”冯孝问。
“查?人都死了,你去查谁啊?”
朱祁钰冷笑:“人家既然给朕设套,就查无可查。”
“如今是多事之秋,暂且忍耐吧。”
“朕最近过于强势,就忍一忍,等战事过去,再算账。”
冯孝不敢说什么,磕个头退下。
朱祁钰收拾心情,继续批阅奏章。
到了晚间,冯孝进来禀告:张瑾、张琮昏过去了。
“泼醒,接着磕。”
朱祁钰站起来活动活动,用了晚膳,把今天所有奏章看完,才抻个懒腰,去院里溜达溜达。
忽然有些悸动:“晚上宣谈氏来侍寝。”
“奴婢遵旨。”
“把他们宣进来。”朱祁钰让人搬来一把椅子,他坐在台阶上。
张瑾和张琮额头上一片殷红,哆哆嗦嗦进来,跪在石板上,叩拜行礼:“求陛下饶命啊!”
“张玘畏罪自杀了,伱们知道了吗?”朱祁钰缓缓开口。
张琮最倒霉。
他是主动上来的,本来想向皇帝卖个好,结果皇帝直接把他留下来,陪着族兄张瑾磕头。
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
就是想废除他们的爵位。
可你废了我们的爵位,那些太祖时遗留的爵位,个个都不是玩意儿,您也都清理掉吗?
大明爵位之所以值钱,就是世袭罔替,哪怕有不肖子孙,国朝照样恩养着。
您这样大杀特杀,不顾念先祖的情分。
早晚会遭到报应。
“微臣不知!”张瑾回禀。
“彭城伯倒是活得轻松,一问三不知。”
朱祁钰阴笑:“那你知不知道,朕为何让你磕头呢?”
“陛下说微臣喜欢磕头,就让微臣磕了。”
张瑾脑瓜子嗡嗡的。
磕了几个时辰头,脑袋愣是没磕破,磕得也真够诚心的。
“哦,原来都是朕让的。”
“也是朕让张玘来冲御驾的,来咒骂朕死的!”
“什么都是朕让你?”
“和你彭城伯没有任何关系!”
“对不对?”
朱祁钰目光幽幽,杀机盎然。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张瑾慌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是你暗令张玘咒骂朕的?”
张瑾赶紧摇头:“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不敢,说明心里是有这个念头的!”
朱祁钰抓住他的字眼,不肯放过:“传旨,彭城伯张瑾管家不严,对朕不恭,凌迟,收回彭城伯爵位,其族流放河套,无诏不得回京!”
啊?
张瑾没想到,皇帝竟轻描淡写的拿掉了爵位?
凭什么啊!
张玘一个人犯错,跟我们张家有什么关系啊?
“陛下,我们是亲戚啊,亲戚啊!”
张瑾挣脱开按住他的太监,不停磕头:“求陛下看在故诚孝皇后的面上,饶了张家吧!”
“微臣有罪,微臣愿意承担!”
“只求陛下饶了张家吧!”
张瑾老泪纵横。
他豁出去了,自己去死,也要保住家族。
其实,他还有一个秘密没敢说,他爷爷张昶私蓄阉人。
一旦这个秘密说出来,他全家都保不住的!
之所以他不让族人入宫伺候,就是担心说漏了嘴。
张太皇太后的弟弟张昶,在府内私养阉人,用阉人伺候,这种事说不清的!
“你倒是有些担当。”
朱祁钰让那些太监停手,却看向张琮:“你说朕该不该罚他?”
张琮一哆嗦:“回、回陛下,应该。”
“凌迟,是否太轻了?”朱祁钰又问。
还轻啊?
看见张瑾满脸怖恐,张琮哆嗦道:“是、是太轻了。”
“那该怎么罚?”朱祁钰问他。
我哪知道啊?
张琮后悔了,就不该入宫请罪!
结果惹了一身骚!
“微、微臣不知道!”张琮不敢说。
“惠安伯,你认为朕很闲吗?没事在和你扯闲篇儿?”
朱祁钰陡喝:“来人,抽他三十鞭子!”
张琮满脸惊恐!
但行刑的太监眨眼便到他的身后,扬手一道鞭子抽在他的身上,张琮惨叫一声。
“你敢扰了皇爷清净?”行刑太监冷笑。
张琮硬生生将“啊”戛然而止。
痛得他倒吸冷气。
冯孝脚尖呈八字,告诉行刑太监,打死张琮。
“拖下去。”朱祁钰不想看到张瑾。
张瑾自知必死,满脸怨毒:“狗皇帝,你早晚成为孤家寡人,没儿子的狗皇帝……”
太监没有及时捂住他的嘴。
朱祁钰的脸色瞬间阴沉似水,拳头慢慢攥起来:“你说什么?”
“去将彭城伯满门,凌迟!”
“他最后一个死!”
“再将张昶的棺材打开,鞭尸!”
朱祁钰暴怒。
没儿子,朕是没儿子,但是你能说的吗?
猛地,他看向和张瑾有亲缘关系的张琮,忽然爆喝:“打死他!”
“传旨,惠安伯不忠、不孝、不恭,张琮鞭死,收回爵位,其家流放河套,贬为奴隶,永生永世不许为人!”
朱祁钰目光凌厉:“收回张升封赏,除其墓碑,夷为平地!”
“收回张旭恩赏,其后人流放河套!”
“看在皇奶奶的份上,给张家留个后!”
“去传旨!”
张旭是张昶的二弟,张升的二哥,但没封爵。
乾清宫伺候的宫人全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皇帝好久没发这么大火了。
张瑾实在是找死,怎么敢说如此大不敬的话呢!
“传旨内阁!”
“京中未将子女送入宫中者,一概罢官免职,流放河套,不问缘由!一概处置!”
朱祁钰目光凌厉:“天下百官,限期月底之前,未送入宫者,一概诛族!”
“立刻去办!”
朱祁钰发疯了。
说朕没儿子。
所以你们就能算计朕吗?对朕不忠吗?
“张瑾,朕要让他活七天!天天受罪!”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眸中恨意暴增:“死后挫骨扬灰,丢进粪池里!”
“其家人,全部照做!”
“女眷也不留!”
当晚,整个京师风声鹤唳。
会昌侯府。
孙继宗闻听这个消息,吓得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陛下为什么要杀害张氏满门?”孙继宗揉了揉腰,差点没摔断。
近来皇帝心思放在朝政上,很少动杀念了。
本以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怎么忽然又shā • rén?
还下如此暴戾的圣旨,到底发生了什么?
“奴婢不敢说!”会昌侯的管家瑟瑟发抖。
“说!你急死本侯吗?”
“那张瑾咒骂圣上无子……”
会昌侯张大了嘴巴,久久没闭上。
那张瑾脑子有病吗?
皇帝没儿子,那是皇帝的心病啊。
看看朝臣天天哄着皇帝,告诉皇帝会有子嗣的,不断解皇帝的疑心病。
就是怕皇帝发疯啊。
可那张瑾,怎么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孙继宗却松了口气。
幸好,和外戚爵位无关。
他也就安心了。
“快,给老爷揉揉腰,快摔断了。”孙继宗让小妾帮忙。
他趴在软塌上:“吓死老爷了,你以后说话别大喘气,那张瑾也是找死,被凌迟也活该,咱家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孙继宗吐出一口浊气。
他心累了,不想掺和权力了,只想安安稳稳的当个会昌侯。
“陛下传下圣旨,京中未将子嗣送入宫中者,一概革职流放,京外限期月底,未到者诛族。”
“陛下这是疑心天下人啊。”
孙继宗却不放在心上,他下面有四个弟弟,二弟在锦衣卫谋职,三个弟弟都送进宫里伺候了。
还有他三个儿子,几个侄子、侄女都送进宫里伺候了。
皇帝怀疑不到他身上来。
“老爷,三公子从宫里递话出来……”
噗通!
孙继宗起来猛了,一头扎在地上。
老仆赶紧扶他起来,孙继宗却推开他:“老三疯了?这个时候,传什么话啊!”
“陛下一直疑心我家,他自己不检点也就罢了!”
“怎么还能拖累家里呢?”
孙继宗面如土色:“完了完了,大祸临头了!”
他真的搞不懂,老三孙绍宗怎么就不长点脑子呢?
张瑾喝骂皇帝的话,为什么会传出来?
那不就是皇帝授意的,看看谁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吗?
是,你孙绍宗和漠北王关系好,人尽皆知的事。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漠北王只是漠北王,他不是皇帝了,你要拎得清啊,如今是景泰年间,不是正统年间了!
你个蠢货!把孙家害死了!
“老爷……”
“信打开了吗?”孙继宗大脑一片空白。
“是用手绢传出来的。”
“快,送去宫中,快!”
孙继宗立刻摇头,道:“不,我亲自去送!我去向陛下请罪!”
张琮就是因为去请罪。
结果把满门搭进去了。
皇帝正在气头上,他入了宫,会是什么下场呢?
皇帝最恨的事,就是宫中和宫外相互勾连,孙绍宗偏偏往枪口上撞,这是老寿星上吊啊。
他老泪纵横。
他不能去求圣母,圣母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能去打扰她,只能他这个会昌侯,全都扛起来。
“不必安排马车,我步行去。”
孙继宗想多享受一会外面的空气。
英雄苦短。
他早就熄了扶漠北王上位的念头。
皇帝太可怕了,shā • rén满门都不眨眼啊,他可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的,只要触怒了他,就不是死一个,而是死一门!
他怕了!
真怕了!
会昌侯慢慢地往宫中走,看着京师的夜色,满心凄凉。
乾清宫中。
朱祁钰让谈允贤回去,他枯坐在大殿之上,面色阴沉似水。
“皇爷。”冯孝小心翼翼开口。
朱祁钰看过来,眸光充满杀意。
冯孝吓得跪在地上:“回皇爷,会昌侯跪在宫外,乞求觐见。”
“几时了?外臣还想入宫?他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朱祁钰收回目光,语气森然。
“会昌侯说有大事,必须要入宫禀明皇爷。”冯孝战战兢兢回答。
“大事?他家要造反了吗?他入宫禀报是大义灭亲呢?还是要赚开宫门呢?”
朱祁钰冷笑:“让他跪着,别烦朕。”
冯孝赶紧出去。
他知道会昌侯为什么深夜入宫觐见,但皇爷没问,他也不说。
关闭殿门,他守在门口。
会昌侯跪在午门,请求觐见。
传遍了京师权贵家中。
勋臣家中,俱在打寒颤。
而驸马家中也不好过,活着的石璟和王谊,都想抱头痛哭。
京中诸王听说后,也瑟瑟发抖。
只有会馆里灯火辉煌,入京的文人并不把皇帝的震怒放在眼里,依旧沉浸在犬色声马之中。
翌日早晨,朱祁钰正常锻炼,上朝。
今天会试。
朝堂上没什么大事。
匆匆下朝,冯孝回禀,会昌侯还跪着呢。
“仁寿宫有风声吗?”朱祁钰问。
他有意晾着孙继宗,就是想看看孙太后会怎么做?
“回皇爷,仁寿宫毫无动静。”
倒是沉得住气。
朱祁钰已经看到了都知监的禀报,孙绍宗向宫外递了个手绢。
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皇帝在钓鱼。
那手绢上写着什么字,朱祁钰都一清二楚。
倒是钓上来条小鱼儿。
“宣进来吧。”
进了乾清宫,朱祁钰忽然扫视一圈,指着一个洒扫太监:“他什么时候入宫的?”
“回皇爷,是奴婢亲自拣选的新人。”冯孝适时增加乾清宫新鲜血液。
皇帝总喜欢从乾清宫里面调人出宫,导致宫中的人经常不够用。
冯孝就派人去各宫挑选得力的人入宫。
“哪天来的?”朱祁钰问。
“回皇爷,昨天来的,奴婢已经安排好了,老带新,是信得过的。”冯孝禀告。
“以后乾清宫进了新人,要把名单先递到朕这里来,朕看了后再决定。”
朱祁钰现在谁也信不过。
张玘为什么会忽然冲撞他?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这乾清宫里,真的安全吗?
该让东厂来查查了。
“奴婢遵旨!”冯孝知道自己莽撞了。
进了正殿,刚刚坐下。
孙继宗被带了进来。
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两条腿都快废了,由太监搀着入宫,进了殿,又跪在地上行礼。
“会昌侯,何事入宫啊?”朱祁钰喝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