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很久没吃酒楼的饭菜了。
他家被皇帝夺爵后,便不敢张扬,靠着老关系接济一些,吃喝无忧,但吃得一般。
以前整个大明不管哪家有个好厨子,英国公府一句话,厨子就投身他家,心甘情愿做他家的家丁。
结果现在,英国公府落寞。
府里的好厨子,都被权贵人家瓜分了。
只剩下管家几个忠心的,做饭肯定不好吃。
番子请示范青。
范青点点头,给张忠一份。
张忠手指头疼,想吃,但吃不进去,他儿子张杰却吃得很快。
管家也想吃。
“说完再吃!”范青担心他会自杀。
“哪个地下室啊?”
范青一愣,听这意思,这种地下室工厂,不止一个?
拿出地图,指给他看。
管家摇摇头:“没这间。”
“一共有几间?”范青皱眉。
“两间,都在阜成门下。”
范青和逯杲对视一眼,有意外发现。
“但是,景泰八年之前在用,景泰八年之后就废弃了,一直没用过。”管家说。
“为什么?”
范青问完也明白了,景泰八年之后,张家自身难保,哪里敢偷盗军械了?
所以,陈韶说,景泰八年没有收到钱。
是英国公府也不做了这生意。
“小五,你带着人,去把这两个地下室控制起来,快去!”范青看向吃饭的小五。
小五赶紧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回东厂调人。
“一直都是谁在管?”范青问。
管家想了想:“是张克涛在管,张克涛是上任家主的干儿子,但张克涛已经消失了。”
“上任家主?张軏?”
管家说是。
“消失了?去哪了?”
“在府邸被查抄的时候,人就消失了,有人说是死了。他喜欢赌,欠了不少钱,应该是被人干掉了。”
范青让人记录下来。
“军械销售去哪了?”范青问。
管家笑了:“谁给价高就卖给谁呗,这点小事,我都不会过问的,何况家主?”
“就像是一个庄子,年底按时交钱就好了。”
“若这点小事还需要我过问,那我岂不被累死了?”
管家像在说丢了一粒芝麻。
“这是小事?”
范青皱眉:“军械流到民间,会发生什么?你也是当兵的,你不清楚?”
“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天下又是我的!”
嘭!
范青一拳轰在他的脸上:“亏伱是英国公府的管家,怎么能说出这等禽兽不如的话来!”
管家反而笑了:“哈哈,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权贵就在乎大明吗?”
“我只是说出来了罢了!”
“哼,那些权贵做过的事,比我说的要恐怖一百倍,一千倍!”
“甚至,那站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个是什么好货?”
“你告诉我?”
“够了!”范青厉喝。
忽然扭头:“全都记录下来!”
管家嗤笑。
他早就活够了,他早就该追随国公爷去了!
“本官问,你答,别说那些没用的!”范青看向行刑的番子。
那番子放下筷子,抓起张忠的手,又剁下一根手指头,丢在管家的面前。
“你不是要效忠张家吗?”
范青眸光凌厉:“再说一句废话,你的少爷就丢一根手指头!”
管家脸上的笑容僵硬,旋即哭泣起来。
若张忠如先父那般英雄,就该挥剑自杀,看皇帝能把你怎么样!
他垂下了头,屈服了。
“军械去哪了?”
“鬼市有人高价收,他们有门路,我也不知道,都是张克涛在管。”
范青逼视他。
管家犹豫道:“民间那些地主老财,有钱有家丁,就是没兵器,运过去,他们多少钱都愿意买的。”
他说的只是表面!
想想,年年造反的反贼,哪来的兵器?
还有盘踞山头的土匪山贼,哪来的武器?
民间、漠北的就不说了。
只有朝堂不知道罢了,民间军械早就泛滥成灾了。
而这些,都是大明第一公爵家里放出去的。
范青又审问一些问题。
管家都不知道。
范青把他嘴巴塞上,准备送入诏狱,慢慢审讯。
至于张忠一家。
统统带走。
管家疯了,不是说好了,我全都说出来,你们就放过家主全家!你们出尔反尔!
“进了诏狱,才是保护他。”
范青把人带走。
他派人将所调查的一切送入宫中,包括管家供述出来的勋臣分赃链条。
而皇宫中。
朱祁钰正在诏见汤太妃。
“太妃,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朱祁钰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论辈分。
她是自己太奶奶的辈分,和太宗皇帝一辈的。
汤太妃可不敢拿架子,恭恭敬敬行礼。
她是继妃,天命缺一格。
庆王朱栴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乃九大塞王之一,所以被太宗皇帝一脉格外重视。
所以,她不敢仗着辈分高,就给皇帝脸色看。
朱祁钰让太监扶起她。
她却坚持道:“礼不可废,请陛下让老身将礼行完。”
朱祁钰头皮发麻,这老太太不好对付啊。
行礼后,她喘着粗气站起来。
冯孝搬了个锦墩让她坐下。
她又跪下谢恩。
“陛下政务繁忙,老身本不愿意叨扰陛下的。”
“无奈老身那不争气的儿子,多次忤逆陛下。”
汤太妃叹了口气,慢慢坐下:“老身多次教导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能仗着自己性子直,就数次忤逆陛下,这是错误的。”
“君君臣臣,为臣子的,就要恪守臣子本分。”
“而且,身为藩王,应该谨言慎行,做天下人表率,劝导天下臣民才是。”
“可老身那个儿子,四六不上线,老身如何教导,都没有用处。”
“所以老身入宫求陛下亲自教导他。”
说着,汤太妃又跪在地上。
这是求保住王位来了。
朱祁钰没睡好觉,本就烦躁。
换另外一个人,他早就大耳瓜子招呼了。
偏偏汤太妃,打不得骂不得。
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他给冯孝使个眼色,快去请孙太后。
“庆王确实性子执拗些,但人还不坏。”
朱祁钰斟酌道:“朕已经令漠北王做宗人令了,以后自然会管束好庆王的,太妃无须担心。”
“谢陛下教导。”
汤太妃慢慢站起来,叹了口气:
“陛下呀,您是朱家的家主。”
“庆王虽然年长,但也是您的族人。’
“随您打随您骂。”
“只要您能让其成才,成为陛下的良佐,老身就死而无怨了。”
得寸进尺了!
还让他成才,你怎么不让他直接登基呢?
还随朕打骂,这不是反话吗?
告诉朕,别打骂你儿子,让他做个舒服的藩王,对吗?
朱祁钰强压住不满,轻轻点头:“庆王毕竟是朕长辈,自然是不能打不能骂的,太妃放心。”
汤太妃却又跪下了:“棍棒底下出孝子,陛下打骂那是为他好,过些日子他自然心存感激的。”
没完了!
朕都承诺了,不打了不骂了。
还要朕怎样?
朱祁钰不想跟她打交道。
这老太太仗着辈分高、年纪大,就欺负朕辈分小,是不是?
“朕都听太妃的。”
朱祁钰闷声回应:“太妃可不能再行大礼了,这是折煞了朕啊。”
汤太妃面色一僵。
老身不跪下,您能这么快答应吗?
老身豁出脸面,自然得求仁得仁,不跪能行吗?
“陛下,老身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朱祁钰忍着脾气。
汤太妃又要跪下。
冯孝眼睛尖,立刻扶住她,恭敬道:“皇爷已经说过了,老太妃不能行礼了,您都流汗了,再行礼下去,热出好歹儿来,不划算的。”
汤太妃还想跪。
冯孝就顶着她,不让她跪下。
老太太力气再大,也拧不过冯孝啊。
“放开老身!”汤太妃皱眉。
噗通!
冯孝跪在地上,用后背撑住汤太妃,磕头道:“太妃,您身子骨弱,请您坐下说。”
“放开老身!”
汤太妃气坏了,你这太监这么这般无赖呢?
老身就是要给皇帝下跪。
冯孝就不放开,死死撑着汤太妃。
“太妃,和个太监置什么气。”
朱祁钰打圆场:“您有什么话,就坐下说。”
坐下,能有这么好的效果吗?
只要老身跪下,信不信你不答应,老身就跪在那不起来,看你能把老身怎么着。
但,汤太妃被冯孝死死架着。
站着也不舒服,也坐不下,跪不下的。上不挨天,下不着地,十分难受。
她两眼一闭,作势就要晕倒。
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来个一跪二哭三晕倒,谁受得了这个。
“何事这般热闹呢?”一道端庄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救星来了!
朱祁钰偷偷松了口气,立刻迎出去:“给皇太后请安!”
孙太后被宫女扶着,慢慢进了寝殿,端庄大方,掠过朱祁钰,淡淡道:“免了吧。”
“谢皇太后!”
朱祁钰跟在孙太后身后。
汤太妃面容一僵,想跪下给孙太后请安,却被冯孝死死撑着,跪不下去,也站不直,特别难受,急怒喝道:“放开老身!”
冯孝当做没听到。
朱祁钰忍俊不禁。
孙太后瞟了眼被架着的汤太妃,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轻声道:“汤太妃怎么没去仁寿宫,来这养心殿干什么?”
她落落大方地坐在主位上。
这是礼。
她是皇帝的嫡母,母仪天下的正牌太后。
汤太妃辈分是高,也得敬着太后,这位才是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
“回禀圣母皇太后!”
汤太妃被顶得越来越高,跪不下站不直,浑身难受,说话也不通畅,不得不咬牙喝道:“你放开老身!”
冯孝用后背顶着汤太妃。
不断往高了扛。
老太太被扛得脚尖点地,说话声音变细,不停哆嗦,额头上全是密集的汗珠,心脏也受不了了。
孙太后掩嘴而笑:“哪来的猴儿,快下去!”
“奴婢遵旨!”冯孝赶紧磕头,后退。
结果,冯孝撤得太快。
老太太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四仰爬叉。
四脚朝天。
汤太妃哎呦一声惨叫,抬眼就看见了养心殿棚顶。
朱祁钰直接笑出了声,好在老太妃摔得不轻,没听到。不然一个皇帝失仪,肯定会记下来的。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冯孝一边请罪,一边憋着笑。
汤太妃满脑袋冒金星,穹顶来回晃悠,天旋地转的。
关键这腰啊,好疼啊!
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啪嚓一声,真疼啊。
等了好半天,咋没人扶我起来呢?
疼啊。
浑身哪儿都疼。
她捂着胸口:“不、不行了……”
可还是没人理她。
皇帝笑,冯孝也跟着笑,整个养心殿伺候的人都在笑。
朱祁钰干脆转过去,笑出了猪叫。
孙太后用手帕掩着嘴,实在忍不住了,赶紧遮掩:“快快,给太妃扶起来。”
宫人手忙脚乱的把汤太妃扶起来。
汤太妃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实在太疼了。
都多大岁数了,摔这么一下子,感觉身体都散架了。
但为了儿子,她还是咬着牙,跪下向孙太后请安。
朱祁钰一回身,直接笑喷了。
汤太妃的屁股上,不知道谁淘气,用朱笔抹了一片,像是摔个腚墩儿,摔红了两片轮廓。
养心殿宫人都在笑。
汤太妃整张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不知是羞臊的,还是气的。
“太妃快快免礼吧,您这入宫所谓何事呀?”孙太后板着脸问。
“回圣母。”
“老身是为了那不争气的儿子来的。”
“想请陛下,多多调教庆王,免得让他不走正道。”
汤太妃浑身都痛,却还在坚持。
“原来是这点事啊。”
孙太后笑道:“哀家听说,皇帝想令漠北王做宗人令,皇帝,可有此事?”
“回皇太后,确实有。”朱祁钰不满孙太后趁机揽权。
“那不就结了,让漠北王好好管束他。”
孙太后笑道:“皇帝政务繁忙,这点小事没必要劳烦他。”
“哀家为您做主了,哀家下懿旨,让漠北王好好管束庆王。”
“您看如何?”
汤太妃一愣。
这圣母皇太后,什么时候和皇帝穿一条裤子了?
这母子融洽的样子,着实令人作呕。
“圣母……”
汤太妃怀疑孙太后是真的想管束庆王。
不是她所说的,要保护庆王。
她看向皇帝。
皇帝却低着头,看奏章,显然是在赶她走了。
“还有何事?”孙太后也厌恶这些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