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帝说的是在宫中的太妃吗?
显然不是。
而是张辅外嫁的三个女儿。
长女嫁给了黔国公沐斌,沐斌已经去世了,其子木琮袭爵,今年木琮才八岁,黔国公府由木琮堂兄沐璘掌管。
张氏仍是一品国公夫人,她没有诞下子嗣,她只是木琮的嫡母。
三女嫁给清平伯吴英,吴英已死,景泰二年其子吴玺袭爵,但在景泰六年,吴玺因为贪污,被夺爵闲住。
四女嫁给嫁给了朱永做继室。
最难对付的不是清平伯和抚宁伯两人。
一道旨意,张氏就会被赐死。
难办的是黔国公沐家。
动了沐家,云南稳定难以维持。
不动,皇帝心里这口气又无法纾解。
至于在宫中两位太妃,悄无声息的就能下去伺候先帝。
实在太容易了。
“请陛下密旨给王文,让王文亲自拜访沐府,令黔国公太夫人自尽,以全颜面。”胡濙无奈道。
“老太傅,您这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朱祁钰皱眉:“张辅毕竟有大功于国,算得上一世名将,又是钦封的王爵,岂能将其后人,斩尽杀绝?”
“朕于心不忍啊。”
得嘞,您又要装好人了。
胡濙咬牙跪在地上:“陛下心软,可想过土木堡战陨之人的心声?五十多万人啊,他们何其无辜啊!”
“全毁在了张辅一人之手!”
以前不是毁在王振的手上吗?这回换做张辅,竟毫无违和感。
文官的嘴啊。
朱祁钰不说话。
“请陛下消弭张辅存在的所有痕迹,方能保全漠北王颜面!”王竑更狠。
干脆把张辅给隐藏了。
“王阁老此言甚是。”
“陛下顾念张辅的身后名,可曾想过漠北王的名声?”
“漠北王关联皇族,绝不可影响。”
朝臣口风一致。
英国公府已经彻底倒了。
谁会抱着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而得罪当今皇帝呢?
倒张,已经势不可挡。
“诸卿所言在理。”
“漠北王的颜面,的确需要维持。”
“总不能让史书上记下来,漠北王脑门上就写着傻叉两个字,做事更傻叉,没有脑子的大傻叉!”
“让今人嘲笑,后人嘲讽。”
“他不要脸,朕还要脸呢!”
“先帝还要脸呢!”
“朕帮他圆场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不能让后人看了正统朝的实录,满篇写着傻叉吧?”
“唉,唯独苦了张辅了,为了漠北王,苦一苦吧。”
朱祁钰冷冷道:“传旨王文,让他想办法,去沐府传旨,赐张氏死,还要维持云南稳定。”
“吴玺一脉,赐死张氏,永不赐爵,流放热河。”
“至于朱永,他儿子多,不在乎死几个,有关系的统统赐死,收回抚宁伯爵位。”
“丢人现眼的东西,除了攀附关系,别的什么都不是!”
“宫中的太妃,寻个由头,下去伺候吧。”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史书上只记载张辅的功劳,不计其他。王爵的供奉照旧,不得怠慢。”
“日后编纂名将传,也照常编纂进去,不受影响。”
您把张辅的墓碑放那,就是让人戳他脊梁骨的。
还修名将传,您都把他和于禁并列了,当个屁名将。
都不如直接夺了爵位,砸了墓碑,干净利落。
却在这时,冯孝兴冲冲地跪在地上:“奴婢为皇爷贺,为天下贺!景阳宫林选侍传来喜讯,太医再三确认过,确实怀有身孕!”
冯孝声音很大。
嘈杂的奉天殿瞬间一肃。
“哈哈哈!”
朱祁钰发出大笑声:“赏,景阳宫所有伺候的宫人,都赏!”
“林氏有功,封敬妃。”
“派人把喜讯告诉林聪!都高兴高兴!”
果然。
只要宫里没有人使小动作,生孩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身体大好,才三个月,四个妃嫔都有了动静。
以前他天天耕耘,毫无效果。
看看太祖皇帝多少子嗣?
漠北王要不是去了南宫,怎么可能生那么多?
“中秋虽过,月饼大家肯定还没吃够。”
“令光禄寺,赶制月饼,所有朝臣领二斤月饼,算是朕的赏赐。”
“宫中侍奉的宫人皆赐半斤。”
“普天同庆!”
朱祁钰喜笑颜开:“今年的秋赋,酌情减免,全国减免,庆贺朕即将出世的四个孩子!”
“以后大赦天下,改为减免税赋,让天下百姓得到实惠,这才是真的普天同庆。”
朱祁钰大笑:“邸报明示天下,普天同庆。”
但是,朝臣却笑不出声来。
后宫传喜讯,皇帝能大加赏赐,搞普天同庆。
一旦后宫里某个孩子出现不虞,皇帝就会拿朝臣开刀。
所有人都看透了。
皇帝频频亮刀,不就是担心有人残害他的子嗣嘛!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朝臣跪伏在地。
看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啊。
朱祁钰俯视群臣,目光阴沉:“罗俊呢?”
在门外的罗俊,闻听诏令走进了奉天殿,从袖口里取出奏章,拜叩奉上。
经过周瑄调查,猪圈里的银子确实不是罗俊的。
而是有人收买了罗俊家丁,将银子埋在猪圈的。
是谁还在查。
但在银子上,还发现了线索。
都是官银。
“周瑄,你来说!”朱祁钰把奏章丢在御案上,冯孝拿起来,交给朝臣传阅。
周瑄进殿,叩拜行礼后,才道:“陛下,微臣还不知道,埋银子的人,但可以确定,这些银子都是官银,从府库里拉出来的。”
“这么多银子,招摇过市,还不被人发现。”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用的是官府的银车;其二,钱庄押运。”
“微臣全都查过了。”
“排除了第二种可能。”
第二刀落下来了!
斩向文官!
耿九畴立刻跪在地上:“陛下,微臣可用性命保证,官家的运银车,没有离开过府衙。”
“耿尚书莫急,听下官说完。”
周瑄道:“我大明行银票制,不像以前,全都需要银车解运。”
“而随着票号的发展,票号经营的运银车已然经营不过来,所以将运银车外包给了镖局。”
“京中承包运银车的镖局有三家。”
“所以,这三家镖局应该是有运银车的。”
“但微臣实地走访后,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镖局的运银车,并不属于镖局,简单点说,镖局是租赁的运银车。”
“因为运银业务有限,打造运银车,成本太高。”
“所以镖局选择租赁。”
“而租赁的对象,恰恰是户部!”
“说是租赁,其实是私用公器,是犯罪!”
周瑄拿出凭证,呈交上来:“这是口供,因为是私下交易,所以没有立下字据。”
朱祁钰看向耿九畴:“可有此事?”
“微臣不知!”耿九畴满脸震惊,下面的人,竟然把运银车借出去了?
“继续说。”
周瑄磕个头:“微臣遵旨。”
“这家叫长风镖局。”
“就是他家从户部临时借来了运银车。”
“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银子运到了罗俊的家中。”
白圭忽然皱眉:“长风镖局?可是那家走私的镖局?怎么还存在?”
周瑄被打断,苦笑道:“这一点下官不知。”
“那镖局后台太大,朕拿它没办法。”
朱祁钰缓缓开口:“接着说,不要打断。”
朝臣愣神,皇帝惹不起的人,那是谁呢?
大家纷纷看向了胡濙和于谦。
二人也很无语,我们差那点钱吗?
那是鲁王的产业。
皇帝没收网,等着平鲁藩用呢。
“银子是官银,用的是户部的运银车。”
“是长风镖局押送的。”
“目前可以确定,银子也是从户部府库中运出来的。”
“至于如何操作的,微臣还在查。”
“雇佣长风镖局的,是一个江浙口音的中年人。”
“但微臣去查这个人,却如石沉大海。”
“目前,微臣只查到这些。”
周瑄说完,磕了个头。
“耿九畴,户部多久没整治了?”朱祁钰问。
“回禀陛下,微臣就任后,便一切如常,没有整治过。”耿九畴满脸冷汗。
“哼,一道可口的菜肴,放一天就会发馊,倘若积压了百年,还能吃吗?”
“于谦也说了,户部转运出去的粮食,到目的地的少之又少。”
“这种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干脆,就从户部开始。”
朱祁钰俯视群臣:“传旨,即日起,六部自查,该杀的杀,该抓的抓,不要留情。”
“把六部给朕打扫干净了!”
“下次,再出什么幺蛾子,若是从六部传出来的,六部尚书都得摸摸自己的脑袋了,被砍掉后丢去哪,可就不一定了。”
“更别想诓骗朕,朕不是漠北王!”
“朕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敢骗朕,朕要他九族的脑袋当球踢!”
“听到了吗?”
朱祁钰忽然爆吼。
朝臣全都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砍文臣的一刀,落下了。
一点都不狠,却足以让文臣伤筋动骨。
自查嘛,自然要搞得风声鹤唳,让这些文官没办法撺掇到一起,等朕的孩儿出生,再释放一批人,安抚一批人,才算作罢。
又讨论了些朝政。
下朝的时候,已经正午了。
“邢国公和老太傅留下。”朱祁钰留下这两个人。
宫外。
范青一夜没睡。
他还审讯了秦老汉和田青。
今天早晨,他还再次审问了张忠和管家。
基本上可以确定。
杜英府邸发现的地下室,是按照张家地下室仿制的,几乎一模一样。
管家嘴里的张克涛,他也在找。
“白遣,你怎么看?”从巡捕营出来,范青问逯杲。
白遣是逯杲的字,两个人混熟了。
“疼着看。”
逯杲翻个白眼,指了指自己的伤口:“大哥,能不能着急一点,陛下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急有什么用?急能找到真相吗?”
范青扶着逯杲:“白遣,杜英府邸的地下室,应该是景泰初年建的,具体时间应该是北京保卫战之后。”
“当时京中有两个负责调包军械的地下室。”
“按照张府管家说的,这点小生意,对他家来说,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范青分析。
逯杲皱眉:“英国公府势大,自然看不上这点小钱。”
“但其他人未必啊。”
“可能还有其他朝臣,看上了这笔生意,想分一杯羹。”
“所以建了这个地下室。”
逯杲分析。
范青却摇摇头:“你想过没有,英国公府调包出来的军械,都是优良军械,但这些好东西,就一定都流入民间了吗?”
“什么意思?”
逯杲扬眉:“大哥,伱扶着点我,疼啊!”
范青入神了,放开了逯杲。
立刻搀扶着他,抱歉笑道:“你算没算过,英国公府从调包军械有多少年了?”
“全都是优良军械,按理说民间早就该泛滥了。”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呢!”
范青问。
逯杲回答:“卖去漠北了呗。”
“那漠北为什么还缺铁、缺军械呢?”范青反问。
这的确是悖论。
按照调包的额度,全天下都不缺军械了啊。
为什么还缺呢?
“你的意思是,调包出来的优良军械,还会倒一手,被人拆成垃圾军械后,再倒卖?”
范青弹个响指:“对头,这就解释了杜英府邸下面的地下室存在的原因。”
“你也说了,那地下室是景泰初年建的,以前的军械呢?”逯杲问。
“不在京中。”
范青大胆假设:“本官已经派人去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本官认为,京畿附近一定还有类似的地下室。”
“以前是在那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转移到了京师内。”
范青也是在猜。
“确定?”
逯杲觉得这个设想太扯了。
把好好的军械,拆掉,两把弓弩变成三把,再卖出去?
或者为了独一无二,限制销量,囤积居奇,慢慢散货,省着军械价格暴跌。
“但愿本官想的太复杂了吧。”
范青没有细说。
但他已经想出了一个轮廓。
这时,宫中传来圣旨,缉拿所有英国公府的家丁,离开的也要抓。
因为龚辉出事。
范青虽然还是副指挥使,但升任指挥使,指日可待。
他带队抓人。
很多张府的家丁趁机偷走身契,卷走英国公府的宝贝,溜之大吉。
但大部分还留在京中。
厂卫、巡捕营全部动手,很快就抓回来大部分。
“都手脚干净点!”
曹吉祥对进过一次西厂,十分不满。
他在追查秦老汉的线索。
已经有了眉目。
这个秦老汉,在京中还有一层身份,消息掮客。
他收集消息,也转卖消息。
看到京中积存大批民夫,手上有闲钱,但一副皮包骨的模样。
他很有头脑,知道贫苦人家喜欢吃糖,手里有点小钱,就会花一点点,买点糖解馋,生病了不吃药买糖吃。
所以他经营一家糖舍,大赚一笔。
然后又通过从民夫嘴里汇集出来各种消息,集散出去,靠消息赚钱。
忙到了晚上,范青又来提审秦老汉。
巡捕营不敢阻拦。
因为范青带着圣旨。
秦老汉一天一遍刑,人彻底废了,身上没一块地方好用的。
“我都说了,都说了,不要折磨我了……”秦老汉真的怕了。
但他招供的东西,实在不多。
“老兄,今天不打你。”
范青叹了口气,指了指染血的刑具:“其实本官挺反感这些的,问题是你这种人,皮子太紧了,不得不用啊。”
秦老汉嗤笑两声:“大人是赞扬小人喽?”
“自然。”
“能熬过巡捕营刑具的人,本官没见过几个。”
“你能熬过去,本官佩服。”
秦老汉撑开眼皮,浑身哪里都痛,睁开眼皮都疼,
他摸不准范青的套路。
“你们问的,小人都说了,其他的真不知道了……”
范青目光扫过样样刑具,笑了两声:“认识田青吗?”
“不认识。”
“是你老乡,都是浙江的。”
范青笑道:“他嘴巴也跟你一样硬,还都是一个地方的人。”
“老兄,你们那的人,是不是都特别聪明?特别会经商啊?”
“调包出来的军械,还能刮出一层油水,对吧?”
秦老汉瞳孔微缩。
范青自顾自地说,他进入了办案的盲区。
撞墙了,暂时出不来。
“你可不简单啊,收买了七十几个民夫,试图煽动作乱。”
“若非陛下圣明,可就真让你得逞了。”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犯上作乱呢?”
“甚至,你的名字也是假的。”
“在你的户籍地,也找不到你的家人。”
“老兄,你可真干净啊,仿佛是天生干这行的。”
“曹营督审了你两天两夜,你都不招供,看来本官也是徒劳无功啊。”
“本官也不自找没趣。”
范青自问自答,招招手,进来个番子。
“不让他睡觉,什么时候招供,再睡觉。”范青淡淡道。
那番子满脸懵:“不睡觉有什么用呀?大人,要不继续上刑吧?”
“上什么刑?他都这样了,上刑能熬住几遍?”范青呵斥。
不让我睡觉?
秦老汉自己都乐了,这什么罚?
范青走出审讯室,进入公衙。
曹吉祥正在喝茶,面色阴沉,显然心情很差。
范青过去见礼。
曹吉祥不怎么搭理他。
“敢问营督,今日抓捕的张府家丁明细,可否给下官一份?”
“去找刘玉。”
曹吉祥懒得理他,心情郁结,一口一口喝着闷茶。
办公时间不许喝酒,不然他就借酒消愁了。
要不是范青有圣旨,才不理他呢。
范青穿过几进院落,找到刘玉,要来名单,看了一遍,发现有个人叫张涛。
“兄弟,这个张涛关押在哪里?”范青怀疑,这个张涛,就是消失的张克涛。
刘玉让人带着范青去见。
看着范青的背影,刘玉充满嫉妒,这位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被皇帝这般看重。
范青审问一番,发现这个张涛,就是张克涛。
“你确定是张克涛?”范青难以置信。
“大人,能不能饶了小人啊!”张克涛听说,张家家奴都要诛族。
他畏畏缩缩的,一副十分害怕的模样。
“只要你配合本官,本官亲自入宫禀明陛下,保你性命。”范青目光灼灼。
张家家丁都很有血性的,这个张克涛,怎么这么软呢?
张克涛不敢隐瞒。
他说,杜英府邸下的地下室,其实是一个江浙商人建的。
那个商人,不敢触英国公府胡须,但还想吃里面的红利。干脆高价买下军械,然后在地下室里二次拆解,再投入市场。
他很有钱,英国公府每次出货,他都会高价收购,形成垄断。
“你这个故事一点都不精彩。”
范青一把将张克涛薅起来:“这么能编,怎么不去唱戏呢?”
把他按在火盆旁边。
火焰啪啦啪啦的响着,张克涛的脑袋距离火盆很近。
随时都能被按进火盆里。
“本官不喜欢用刑具,但你这种人犯贱,那就得走一遍!”范青吓唬他。
但张克涛眼神镇定,他眼中的慌乱都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