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皆为凡俗,最终都不过做了一撮黄土,来时孑然一身,世间怜惜者寥寥几人,去时送别人者依然,乌木村后山周石匠墓前。看着帮工们将自己母亲的灵柩掩埋,周磊点燃了纸钱,周灏呆立在一旁,好奇地东张西望,似乎在回忆自己曾经来过这里的记忆。
“阿婆,这个是不是爷爷的朋友?”周灏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阿婶,伸手指了指略显老旧的墓碑,“是呀。”阿婶摸摸他的头回答道。
“那这个呢?”他又移动手指,指了指一旁新立的墓碑,“这个呀……,”阿婶声音停顿了下,才又道,“这是他的妻子……。”
“哦”,周灏只是应了声,便不再言语了,想来是在理解阿婶的话。
周磊耳边回荡着儿子和阿婶的话,只是默默地跪在地上,将手里的纸钱一簇一簇的点燃,然后放进火堆里,飞舞的火蛇在空中舔舐,一时间让他失了神,“娘,磊娃以后就是没娘的孩子了,这人间太苦,您便想早些去寻俺爹,儿子万分理解,只是这黄泉路上,无常阴差还需打点银两,儿子只得多烧些钱财,让您能一路顺畅,娘!您一路好走!”周磊心底呼喊,阵阵悲切在胸中涌动,不觉已流泪两行。
“爸爸,你怎么哭了?”稚嫩的童音在耳畔响起,小小的手儿温柔地拂过周磊的脸颊,帮他擦去泪痕。
“没事,爸爸眼睛进了沙子。”周磊扯着嘴角,泪迹未干的脸上露出笑容,“以后,只有咱爷俩了。”心底只余此念。
“那我帮爸爸吹吹!”周灏作势鼓起腮帮子,就要帮自己父亲吹眼睛。
见此,周磊抬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将他鼓起的气息捏得吞了出来,笑着说道,“不用啦,爸爸知道皓皓懂事,爸爸自己已经把沙子弄出来了。”说完,又用手刮了刮周灏的鼻子。
“好吧!”周灏像个小大人一样应声道,随即又因为阿婶在远处招呼他,便扔下周磊告诉追阿婶了,将手中最后一簇纸钱放进火堆里,周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那纷飞飘扬的灰屑,它们逐渐远去,带着存世之人的思念,将袋子里的鞭炮拿了出来,挂在了低矮的灌木上,“嘶——!”点燃的引线飞速消逝,发出刺耳的尖鸣,周磊迈开步子向来路奔去,“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身后传来鞭炮炸裂的响声,就像在为某个不起眼的角色,落下最后的帷幕。
接下来的几天,周磊到滨河路小学办理了周灏的转学手续,当然办手续的时候,也难免与自己曾经的授业恩师相遇,相较于少年时的血性易怒,青年时的卑躬屈膝,现在的他只有平静,而严老师也巴不得早点让周灏这个吊车尾赶紧滚蛋,在双方冷漠的态度下,相安无事地解决了周灏转学的问题,周磊也牵着儿子快步的离开了学校,而曾经以欺负周灏为主要的那些孩子,则还在惋惜自己的一大乐趣就此消逝。
大石镇客运站点。提着大包小包的周磊父子正在和阿婶阿叔道别,“婶,你们回去吧,村里卫生院还是一大堆事呢。”周磊看着阿婶阿叔说道。
“晓得咯,我们再陪皓皓。”阿婶摆摆手,看着周灏开口道:“皓皓,去那边记得给阿婆打电话哦,阿婆在这边每天都会想咱们家皓皓的。”
“阿婆,等到了那边,我就让爸爸给你打电话,保证!”周灏背着小书包,一脸认真的说道。
“好!阿婆最相信你了。”阿婶笑眯眯地看着周灏,眼里只有不舍。
“皓皓,到那边记得听爸爸的话!”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阿叔也忍不住开口说道。
“知道啦,阿公!”周灏拍了拍胸口,自信满满的回答道。
“要发车了!要去市区的乘客请快点上车!”班车上,售票员的声音传来。
“阿婶!阿叔!我们走了!”周磊最后说了句,便牵着周灏往车上爬去,周灏被牵在父亲身后,望着站台上的阿婆阿公,挥着挥手,喊道:“阿婆!阿公!再见!”
“再见!皓皓!”阿婶忍不住有些泪眼婆娑,挥着手向周灏父子作别。
“轰隆——!”发动机点火的轰鸣响起,班车带着小镇的滚滚烟尘,一路远去。
当天下午,周磊父子便从汽车换乘到绿皮火车,开始了为期两天的长途跋涉,在绿皮火车上父子俩相依相伴,也培养了很多的默契,磨去了多年来聚少离多的生涩,周磊也非常耐心的解答儿子关于绿皮火车的疑问,虽然绿皮火车就那样,人多事多环境差,但至少帮他们熬过了第一天,第二天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沉默不语,毕竟闷在一个脏乱差的环境里二十四小时,吃不好睡不好,铁人也很难有好精神,特别他们还得坚持四十八小时,可想而知,父子俩这会是有多难受,两人你靠着我,我依偎着你,脸上挂着绝望的神色,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只为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天一夜后,深绿色的铁皮火车,穿透了早间的晨雾,在一声声铁轨交合中,开进了周氏父子的目的地,粤省莞市火车站月台。挎着大包小包的周磊,右手牵着儿子,跟随着拥挤的人群,宛如逆流的游鱼,缓缓地游出了车站。
本以为终于解放的周灏,哪知道刚在路上走了几步,就又跟着父亲坐上一辆小型班车,不由面露绝望之色,“爸爸……,还要坐车吗?”
“咳……咳”,周磊也知道一路上舟车劳顿苦了儿子,脸上也有些尴尬之色,于是摸了摸儿子脑袋,解释道:“爸爸务工的地方比较偏僻,坐完这趟车就到了,皓皓乖,再坚持坚持!”
见父亲面带歉意地看着自己,语气也略带一分恳求,周灏拍了拍父亲,咧咧嘴说道:“行叭,那我再睡会!”说着,趴在周磊的膝盖上,眯着眼认真睡了起来,虽然他已经在车上睡饱了。
看着儿子努力让自己入睡的样子,周磊轻抚着他的后脑,低声道:“睡吧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周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等到父亲将他叫醒时,恍恍惚惚地跟着下了车,还未彻底清醒的他抬眼望去,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惊,密密麻麻的工业厂房,整齐地排布,每个窗户里都是埋头工作的人儿,放眼望去是没有尽头的工厂,看着儿子一副惊讶的样子,周磊笑了笑说道:“怎么样?吓到了吧,你爹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这样,这就是大城市的魅力啊!”说着,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又说道:“走吧,去咱们以后的家!”
“嗯!”点点头,周灏背着小书包,屁颠屁颠地跟在周磊身后,穿过一条马路,转过几个巷子,父子俩来到了一排排紧凑的公寓楼前,周磊牵着儿子走进熟悉的楼梯间,两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五楼,在五零三号房的铁门前,周磊掏出了钥匙,“咔嚓——!”锁芯扭转的声音在楼道响起,尘封多日的房门被打开,周灏好奇地越共探头,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大床,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彩电,周灏知道这个,他偷偷在隔壁邻居门口看到过,他比较喜欢看武打片,可惜邻居喜欢看正剧,在鼻子前扇了扇,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地上铺着泡沫垫子,积了些灰,周灏已经累得不行了,没有在意地坐在了泡沫垫上。
放下大包小包的行李,周磊摸了下桌子,发现上面积灰严重,便看自己儿子,一脸严肃地说道:“皓皓同学,你知道咱们现在虽然已经成功到家,但是还有个更加艰巨的任务吗?”
“嗯?”周灏一脸疑惑地看着父亲,那样子像在看个傻子,“嘿嘿嘿……”,周磊笑了笑,说道:“你看写桌子多脏呀。”随即抬起了刚才拂过桌子的指头,手指已经被灰尘染成黑色,“所以,咱们是不会该打扫了卫生再休息呀?”
“哎呀!累死了!讨厌爸爸,不让皓皓休息!”楼道内响起了,孩童的抱怨声,以及一位父亲讨好求饶的声音,“爸爸错了,皓皓先休息,爸爸打扫,爸爸打扫……。”
片刻后,换了身耐脏衣服的周磊,拿些盆子和抹布走出了房间,准备去盥洗室打水,用来擦拭房间,端着半盆水回来,周磊刚把抹布拧干,准备清理房间,就看到周灏从床沿里摸出了一串东西,正在津津有味地研究。
周磊定眼一看,瞬间瞪大了眼睛,周灏手里的东西是一串小小的方形塑料封装,每个小塑料封装上都凸显出圆圈的痕迹,周灏扯开了一个,正拿着里面的圆圈研究,滑腻的油脂将他的手染得油亮反光,他手指搓擦着油脂,拧着圈圈就对着嘴吹了起来,那圆圈便如气球一般鼓胀起一个透明的气泡,见真的是气球,周灏的眼中亮起兴奋之色,就是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上沾满了滑腻的油脂,看起来倒也有几分油头粉面之感。
周磊那是三步并两步飞奔而来,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一长串塑料封装,嘴角抽搐地说道:“儿子,能把着气球,给爸爸耍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