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筠半倚桐树干,晒了好一会太阳,闻声一瞥,水仙苗嗷嗷乱叫着,打七色林方位跑来。
温禾心绪复杂,满心悲恸,沿路疯跑,以至未瞧见姿势风雅,一直候在路边的思筠。
眼瞅着蒜苗打他身边掠过,思筠一晃身追上,修指扯住对方袖口,“有狼追你啊。”
温禾见到熟悉脸,泪流满面道:“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思筠见人一身湿透,随手捏个诀,将人衣裳烘干,语带调笑道:“这不活得气喘吁吁精精神神的么,林子里发生了何事。”
“实话跟你说吧。”温禾激动地抓住眼前广袖,“我不但把魔头骂了个底朝天,还对他拳打脚踢又抓又咬,我当时也是气急,一时未控制住脾性,我……”
思筠饶有兴趣道:“他轻薄你了,把你惹急眼了,然后你出手揍他了?”
温禾:“……无论是何因,但我却给自己结了个恶果,赫连断他这次不会放过我的。”
思筠微蹙眉峰,容色不解:“看你这一顿疯跑,是要去哪?”
“我得赶紧去白白苑,趁早送桑桑出魔域。”温禾急道。
“你走后,桑桑回了归息殿,现下已不在左护法的院子。”
温禾又调转方位,打算往归息殿方向跑,又被思筠扯住。
“我没心情跟你啰嗦,我得先救人。”温禾急慌跑向前,被遽然探过的一截桐花枝扒住衣衫。
温禾不由得倒退几步,“你快松开,没空同你闹着玩。”
思筠淡淡一笑,施法松了桐花枝,继而修长食指往当空一指。
温禾疑惑抬首,楞了半响,终于明白桐树的哑谜。
思筠见水仙面色转霁,负手道:“今个的太阳热情得很,简直要将人晒脱一层皮。”
赫连断以灵力维续魔阴王朝的天象,当空暖阳乃假阳,眼下的艳阳高照,暗指魔头心情不赖。
温禾心思流转间,思筠继续提点道:“你敢揍人家,人家居然没揍你,还放你出来,你的担忧岂不多余。”
因先前羞恼至极,以至迷失分寸,乱了神智,现下稍被点拨,便豁然开朗。
温禾简直要喜极而泣,看来魔头未将她的撒泼言行放在心上,纯属她的被迫害妄想症犯了。
温禾面含感恩,对思筠致谢,又旋身朝白乌的宅院跑去。
“白护法怕是护不住你,你且莫要去给他老人家添麻烦。”思筠后面喊着。
温禾扬扬手,“我去朝人借食材。”
思筠负手站至铜树下,凉风荡来,树冠银浪滔滔,他摇摇首:“小作精。”
白乌自金银花那得了小水仙又来扫荡的信,步履匆匆赶来。
大敞的厨房门扇间,他瞧见小水仙正挥舞着纤弱细胳膊到处翻腾,他赶忙迈阶进屋,“我的小祖宗,你找什么。”
“我记得窗台上有一罐琥珀蜜,怎不见了。”温禾纳闷道。
白乌摇开素扇,“那罐蜜出自佛国,十分难得,你上次挖走两大勺做霜糖,可把我心疼坏了,我藏起来了,限量供应。”
“赶紧拿出来,我要用。”温禾蛮横道。
白乌轻呵一声,“你这态度不像借东西,反像债主。”
坚决不能给她,小水仙已养成糟践他珍贵食材的毛病。
他日常不舍得用,她用别人的东西倒用得大方。
今日若不止住这股歪风,怕是以后厨房不保。
温禾据理力争,“我要给君上做糖吃,你作为近臣提供一点食材又何妨。”
“好处是你的,君上才不会记得我提供珍稀蜜糖的功劳。”白乌人间清醒。
“我亲自提一提,行不?”温禾态度稍转好。
“不行。”白乌直言拒绝,“魔阴王朝功绩谱,靠刀剑功夫、屠戮鏖战定排位,未有提供美人美食珍宝这一项,此乃佞臣所为,君上严厉抵制。”
这一项,竟有战国明君之风。
温禾心下感慨,这魔头也并非全身缺点。
“琥珀蜜,到底给不给。”她不想浪费时间,强硬问道。
白乌扇面摇出几把傲然风姿,“不给。说破天也不给。”
“好吧。”温禾悻悻转身,提着裙裾,迈下厨房石阶。
白乌瞧着小仙仙背影落寞,于心不忍,方要张口,又强迫自己噤声。
小作仙这祸祸他厨房的毛病,不能惯,定要将其扼杀。
“你不给我蜜,我去写诗了。”几步后,白乌听见小水仙突然嘟囔一句。
白乌迈开长腿追上去,一头雾水道:“写诗?”
不给便写诗?这是何逻辑。
温禾脚步未歇,低声道:“我要给你写情诗。”
白乌手中折扇,顿住,整个人石化,瞬间推演出小水仙的阴谋。
给他写情诗,然后故意让君上瞧见,然后他……估计得被赫连断扒了皮。
白乌立马吩咐随身侍奉的金银花,“赶紧着,小仙仙要琥珀蜜。”
金银花恭敬道:“主子,你忘了,你昨个吃药汤,甚觉苦,于是将那罐琥珀蜜和着药汤食下了。现下没有了。”
先前主子神秘而谨慎地贴着他耳廓说,要她藏好琥珀蜜,地点更是不可泄露给任何人。
若水仙磋磨他,非要,就配合演戏。
金银花自认为演技不错,奈何主子一直对他使眼色。
金银花满面真诚,复又道:“主子,真没了,属下以人格担保。”
白乌扇柄抵额,“别演了,给她取来罢。”
白乌双手奉上琥珀蜜,对着小水仙深鞠一躬,“感谢小仙仙饶我不死,您走好。”
温禾面上一扫先前的委屈郁猝,小人得志般咧嘴一笑,接过蜜罐,“就喜欢同你这聪明人打交道,省吐沫。”
言罢,折返白乌的厨房。
白乌倚房门,捂心口,瞧着小水仙借用他的厨房又忙乎开,他不禁同身侧一脸青红交加的金银花道:“不愧是我偶像,奸诈狡猾,无所不用,忒不要脸。”
—
遥遥见君主归来,黑檀赶忙推开殿门。
赫连断方到门口,乍见寝殿中央跪着个纤弱身影,身负粗壮荆条,双手高捧一托盘,上头的糖球,整齐罗列如塔。
负荆请罪,兼之讨好。
赫连断趋近,不由得嗤笑,简直戏精。
暗纹靴及至眼前,温禾抬起拿药草熏了半个时辰,肿如核桃的双眼;又用化妆神效打造干涸起皮的双唇道:“君上,我错了。”
赫连断:“……你嗓子怎么了?”
无力,嘶哑,气若游丝,断气前的人说话都比她有力。
温禾:“上火,上……大火。”
当然并非上火所致,温禾特去无生药师那借来暂毁嗓子的药丸,来渲染氛围。
她想此时若再来段二胡,效果更佳。
赫连断抬手,抽出蒜苗领口竖着的荆条,随手掂量着分量。
荆条童腕粗细,但手感,却软趴趴。
赫连断指骨施力,重重一捏,一声尖锐痛嚎声后,一条小金蚕打他指缝里坠地。
桑桑落地化人,跪地垂首,不敢作声。
温禾说需要一个看上去凶悍,但打起来不疼的道具,她主动配合幻做童臂粗的荆条。
不料,一下被识破。
温禾:“……”
她一手扶起桑桑,转而对赫连断笑道:“我给君上添了个小戏法逗乐,惊喜不惊喜。”
见赫连断未有发怒征兆,温禾摆手,示意桑桑撤。
桑桑哪里敢多做停留,直接化为一抹金光飘出殿外。
温禾高举托盘,“君上,尝尝,我亲手做的。”
赫连断未动,温禾干脆站起身,捏起一颗糖球,往对方鼻子前晃了晃。
赫连断脑中瞬间忆起,一个老太监端着一盘肉骨头,往柴狗鼻前晃悠的场景。
他不悦张口:“放……”
温禾顺势往他唇内塞进一颗糖球,止住他还未脱口的“肆”字。
霜雪般的糖球入口即化,香甜瞬间蔓上舌尖味蕾,同时润至心头。
赫连断仍旧保持不动,温禾却担心魔头吐出来,干脆踮起脚,抬起小手堵上对方双唇,同时苍哑嗓音道:“此糖乃琥珀蜜所熬,十分珍贵,不要糟蹋了。”
赫连断挥手,扒开蒜苗的小手,颇自然咽下口中甜液,看亦懒得看对方一眼,抬步往案头行去。
温禾小跑跟上,放一托盘糖球至案首,笑拱了肿眼泡,“君上,这糖球甜吧。”
赫连断坐至御椅,修指取过摊在案头的古傩国舆图,不疾不徐翻看起来,“听你这老鸹嗓,本君想掐死你。不想死,滚。”
温禾被骂习惯,已不太大在意对方的威胁,反而凑近桌案一步,“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告之君上。说完就走。”
赫连断微微侧首,觑着蒜苗,容色间是压抑的怒火。
温禾挺胸,咳了咳老鸹嗓,“坏消息是,以后君上再吃不上这般入口即化的糖球,因王朝内再寻不到这等好蜜。”
“好消息是,我已打听到,花界的簋门堑内,存留不少绝等花蜜,君上若是想吃,我愿专门为君上效力,跑一趟簋门堑,取花蜜。”
赫连断简直不用动脑子,就晓得蒜苗是寻借口去一趟花界。
绝等好蜜取之不易,必有蜂妖筑巢镇守,岂是她个废物蒜苗能打主意的。
赫连断冷笑一声,委婉提醒对方知难而退,“王朝内有个修炼五千年的蜂妖王,你去寻他打一架,打赢了,准奏。”
她有花铃,她怕啥。
温禾当即拍胸脯道:“君上是再考验我的能耐同勇气?有何惧怕,我这就去掀了蜂妖老巢。”
吞了无生药师的哑药解药,向黑檀打听了蜂妖居所,召上桑桑壮势,又交代好小花祖宗,温禾提剑奔赴战场。
她一灵力微渺小花灵,自然斗不过数千年修为的蜂妖王。
除了倚仗花铃保护外,还要靠打橐驼花匠那讨来的独门暗器—千虫百蚁痒痒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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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护法受召君王。
白乌墨见愁跪地叩首:“君上。”
赫连断自御座起身,徐步靠近两位护法,“本君近日让左护法搜集关于古傩国上邪古墓的消息,对那三环绝境已有了些了解。古墓内诡谲凶险,不可小觑。本君迟迟未曾动身前往,是因缺一傍身之物。”
白乌:“敢问君上,乃何物?”
赫连断:“储月石。”
白乌自脑典中搜索一番,这才道:“臣下倒是听闻过储月宝石,据说可藏五行之外,无形无相之物,如日光月光雾气暖流朔风。”
“正是此物。尔等速速为本君寻得储月石。”赫连断吩咐道。
墨见仇拱手道是,白乌却面带踟蹰,请示道:“君上,据属下所知,储月宝石乃上古之物,到如今已难觅踪迹,若有存余,唯有花界簋门堑内可寻得。然,花界云上温谷一向与世无争,不理外界纷争,我等贸闯花界寻宝,是否不妥。”
赫连断低喃一声:“簋门堑。”
鸦青长睫微垂,唇角勾一道似有若无笑意,“储月石本君自会寻得,尔等退下罢。”
两位护法皆一脸不解,相继退出大殿。
墨护法转身向右行去,白乌几步追上前,“墨护法还在生我气?我已为先前的鲁莽向你致歉,又专去冥界盗了折香盏,好让你迷惑人界小太子,助你行事,你怎的还是这副态度。”
墨护法冷眼道:“身为护法,偷鸡摸狗不学无术,我与你这种人有何好说的。”
白乌:“……不是我偷你瓜果,是小水仙。她是个小孩子,莫要同她计较,再说,身为君上的心头宠,你也计较不过是不是。至于我,用不学无术概括不适宜,我自认为用童心未泯来形容更为贴切,呵呵。”
墨见愁不打算与赖皮做口舌之争,方要迈步离开,西天嗡声一片。
眨眼间,乌压压一堆堆黄蜂由远及近飞来,所过之地,投下成片暗影。
王朝臣民已许久未见蜂王一族,这般盛气咄咄,遮云蔽日之架势,不由得纷纷驻足仰视,宅在屋内的,也全数出门瞧热闹。
毕竟,蜂妖大军倾巢出动的场景,只发生于仙魔大战之时,已五百余年不见。
蜂妖大军似在追一位少女。那少女一路御剑飞往归息殿方位。
左右护法见打头的少女横冲直撞而来,近了才发现是小水仙。
温禾蓬头垢面,额头顶红包,甫一落地,便扑到白乌身后,“白大哥救命啊。”
白乌望一眼追至而来的蜂妖大军,气息不稳道:“……你又闯了什么祸。”
温禾缩头缩脑解释:“我去单挑蜂王,我没恶意的,只是切磋武艺,然后……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身罩毒刺金铠的蜂将军落地,身后蜂妖大军凌空展翅,蓄势待发。
蜂将军对两位护法跪拜后,犀利眼神便盯着畏畏缩缩的少女看去。
白乌:“怎么回事。”
蜂将军切齿道:“这丫头不但无辜挑衅我蜂族之王,且用下三滥手段对蜂王下痒药,烧我蜂巢,我知她乃君上之人,但即便是君上宠妾,亦不可如此无法无天欺辱我蜂族,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君上杀了我,这口气我亦要出。”
白乌稍侧身,对温禾小声道:“没事你捅蜂窝干嘛。”
温禾后悔至极:“我要知道蜂王这么多子子孙孙,我打死也不去找茬。”
她好不容易打一处悬崖边,寻到蜂王老巢,不料蜂王听过她大名,根本不想跟她切磋武艺。
温禾只得放火烧巢,以激蜂王怒意。
不料蜂王老实,子孙们脾性可不好。见老蜂王滚地抓痒,竟倾巢而出,气势汹汹朝她飞来。
关键时刻,小花祖宗的密集恐怖症犯了,法力时好时坏,逼得温禾节节败退,落荒而逃。
墨护法对祸水仙不感兴趣,不想瞧这份热闹,冷脸离去。
白乌拎出畏缩在身后的水仙,对蜂将军笑道:“你看这丫头还小,正是不懂事爱闯祸的年纪,待本护法亲自去向蜂王致歉,蜂将军搞这般阵仗倒是不必,暂且让蜂军散了吧。”
蜂将军正是气盛的年齿,颇有倔性道:“敢问白护法,这小花妖同您是何干系,您这般维护于她。”
一句话,给白乌问住了。
总不能说他是祸头子的书粉,做精水仙是他偶像,他兼之操着老父亲的心。
见白护法语塞,蜂将军拱手道:“请护法秉公执法,将水仙交由蜂族处置。”
温禾紧扒白乌的衣裳,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
白乌有些没底气,他身为王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护法,不好直面偏袒,怕日后无法立威下属,于是采取曲线救人的法子,将问题推出去,“这水仙并非本护法何人,乃君上枕边人。若蜂将军执意要带她走,须得请示君上。”
此时,归息殿大门徐徐开启,赫连断一身冷意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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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室仙府但凡能自由走动的弟子,皆聚齐祝商长老的相思寮,来看传说中以灵器果腹的小胖墩,弹弹。
弹弹正是不日前,往祝商长老炼器房造反的小奶娃。
喂了几车灵器后,奶娃道出自己身世。
它本是风神折丹,用来腌酸菜的坛子,后来,折丹走访四合,发现不少为祸苍生的凶戾灵器,上神收了那些凶器后,没地放,见酸菜坛腹又大又圆,干脆将坛子重新炼化一番,变为吞噬凶器的物件。
酸菜坛子噬了不少上古凶器,渐渐生了灵识,后化形为人,是个小胖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