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汲自云头遥遥瞥见嵯峨山坳间,被十里桃花半掩的小镇。
头上日头颇耀眼,浅雪纤指搭至眉骨,朝云下望了望,“大师兄,那就是你出生之地,湘陵镇。”
云汲颔首,“是。”
五百年了,小镇仍以青山为枕,绿湖为盖,桃花点唇,随岁月无声呼吸。
弹弹摸了把光亮脑壳,“不好,穷,没有吃的。”
浅雪扯了下弹弹的冲天辫,“就知道吃,只是人间一个普通小镇,哪里来的灵器给你吃。”
小肉弹子本与草二亲密,那天,浅雪瞧见小肉球坐在木棉树下,拿肉爪子拍着圆肚皮唉声叹气喊饿。
她一时心软,就将先前几件用着不趁手的灵器给弹弹食了。
自那之后,小弹子日日跟在她屁股后头,轰都轰不走,她呲牙对他说已没多余灵器喂给他,小弹子摸了把涎水,终于道出实话,“你的鞭子给弹弹吃,弹弹保护你。”
浅雪吓得将手中的卷雷鞭,藏至身后,此鞭乃父尊留予她的神器,竟被小弹子惦记上。
弹弹还算有眼力见,见对方一脸戒备,傻乎乎一笑,“弹弹不会抢的,祝商长老说不可抢吃的,会念咒的。”
浅雪捏捏对方的小肉脸,“算你乖。”
于是又投喂给小弹子一串铃铛。自那,弹子甩了狗尾巴草,跟她跟得殷勤,一口一个雪姐姐。
云汲觑着桃林有些不对劲,蹙着眉降下云头,弹弹拉起浅雪的小手,“雪姐姐,给弹弹舔一口鞭子好不好。”
梆梆梆,浅雪拿鞭首连拍对方脑壳三下,“见我好欺负是不,你怎么不朝大师兄要问心剑舔一口。”
小弹弹又摇晃上浅雪的袖口,“舔一口么,上次不是让弹弹舔了一口么。”
“不不不不不不行,指不定你一时忍不住给吞了。”
云汲侧首,瞅一眼身后拉扯闹腾的两人。
此行是为取诛邪笔,他本欲一人来,大长老道浅雪近日不开心,不如将她带去人间逛逛散散心。
刚好弹弹正黏浅雪黏得厉害,干脆一并带来。
若途遇行凶的妖怪,可将妖精的灵器夺来喂给弹弹。
小家伙整日喊饿嗷嗷待哺,有些可怜。
两大一小,落至镇口,好在镇口未变,只是镇子比五百年前大了许多。
记忆中,镇口的小溪杂草丛生,每及秋日,里头蚂蚱扎堆,溪里的白鱼亦争先恐后冒出头吐泡泡,他随同伴跑去逮几只蚂蚱烤来吃,或是逮几条白鱼挖几尾泥鳅,往溪边支开小铁锅,放了粗盐巴一道炖了。
吃饱往草稞里一躺,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听着小溪叮叮咚咚,不一会睡着了,醒来身上总有好几个红包,是被蚊子咬的。
往日的断桥已重新修葺,溪边杂草丛已稀稀疏疏,开垦出的空地上落着几间冒着炊烟的屋宅,溪边桃花树下,两三个村妇浣衣,有垂髫小童赤脚在溪边跑来跑去。
云汲向镇中走去,小镇多出好多小街,但主干道未变,街头两侧有卖山货杂物的担贩,往日最常见的玉器店竟寻不见,倒是有几家食肆书舍绸缎铺子胭脂店比邻开着,比印象中热闹些许。
湘陵镇背靠不毛山,不毛山听上去贫瘠,却是丰饶之山。
山上不光有山兽药材野果,且山腹埋有玉石,镇民便是靠上山开采玉石为生计,小镇虽不大,却因成色不错的玉石带来丰衣足食。
不少大城郡来的客人,专门到湘陵镇采购玉石原料,他家亦开有一间玉器店。
六岁那年,小镇闹了生尸,死了不少人,他爹娘葬身那场灾难,后来有仙人降临,除了为祸的生尸,并收他为徒,那仙人正是鹤焉。
仙山苦修十年,他已学得一身除妖的本事,有次外出历练,路过湘陵镇,起了思乡之心,便乘仙剑降至老宅。
宅子虽在,但已破败,门窗腐朽斑驳,生了蛛网,院内荒草成畦,藏着几声蛙鸣。
念及自幼生长玩乐的地界,屋宅到处留有父母的影子,他便折了院中一株核桃枝,点化为灵,世代守护旧宅。
云汲推开陈旧槐木院门,一位白发老翁正阖目躺至粗壮核桃树下的藤椅上,摇蒲扇赶蚊子。
听得门开声,老翁亦不睁眼,只蠕着干瘪薄唇道:“甭来求我,你的婚礼我是不会去的,如你这般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人,老头我最是看不上。”
脚步声渐近,不止一个人的,老翁睁开眼,见核桃树的下的青衫公子,当即自藤椅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地道:“主子,五百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老翁是云汲拿核桃枝点化的灵,因要世代守护旧宅,不老不死引人怀疑,老翁就以木枝雕了几个后辈出来,身子用旧了,就换上个新身子,爷爷孙子玄孙子全是他,一代换一代,凭精分演技,于镇上混迹下来。
老翁给这一世的自己起名长宁,这会提了炉火上的铜壶,给仙主沏茶。
弹弹已爬上核桃树摘核桃,浅雪站至树下接核桃,有一颗砸中她头,她狠狠朝弹弹呲牙。
小屁孩故意的,不怕她了。
云汲坐至院中石墩上,喝了口热茶问道:“此时正直秋分,为何镇中到处开着桃花。”
长宁捏着蒲扇赶走两只飞来的蚱蜢,“主子有所不知,自一百年前起,湘陵镇的桃花便常开不败,说是桃林深处住了个桃花仙所至,不过,是仙是妖,我未去打听,若想世代安稳过活,守住主子的老宅,便不要去碰一些麻烦。”
又给主子添着茶道:“能使这桃花常开不败,必是异象。”
云汲又问:“我记得儿时,镇中经营不少玉器店,我沿路而来,竟未瞧见一家,镇民为何不去采玉石,靠山吃山,不毛山的玉石乃难得之财富。”
长宁拧着两条白须眉,“主子五百年未回老宅,如今的湘陵镇早已不是当年的湘陵镇。”
“不毛山五百年前,被一位大妖占了,无人敢去采玉石,渐渐玉石生意便于这镇上没落。”
“哦?那大妖不害人?我看镇子颇为平静。”云汲道。
“不害人,只要不是上赶着去不毛山送人头,那大妖不伤镇民,有时候还会来镇上逛逛,采买些物件,银钱从不少人一分。”
“有次我路过面馆,瞧见那吃面的大妖,矮胖丑,好大一张嘴,虎口挂着串佛珠,竟是个念佛的大妖,当真稀奇。更稀奇的是,有年闹旱灾,方圆百里颗粒无收,大妖向天祈祷雨,降了甘霖,解了旱情。”
云汲饮着粗茶,听得尽兴,“如此说来,还是个行善事的大妖。”
长宁摇首否定,“凡是进不毛山采玉石的人,大妖会着小妖砍掉其头颅四肢,拿藤筐装了,仍至镇子口,可见不是仁慈的主。当年求雨,估计是不毛山不少植物旱死,眼底没了绿色不习惯,大妖便顺道求了雨。”
“起初,大妖霸占不毛山,断了镇民的生财之路,镇长筹了银钱,请了道士法师前来除妖,阴阳师皆被大妖吞了,后来又来几位道行不低的道师,依旧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其中有个道师乃□□真君的徒弟,那□□真君便将大妖横行之事报予天界,天界派出天将缉拿,无一人回去,再后来天宫派了寂无道来。听镇口来回飞的灵雀传来的信,寂无道乃天后御前护卫,当得上天宫道行第一人,竟被大妖喷出的火烧伤,自那之后,再无道士法师来不毛山送命,好在大妖不会无辜欺负村民镇民,人妖便和平相处,相安无事至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