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梵净山还笼罩在浓浓的雾霭中,偶闻幽鸟鸣啼，天籁幽韵。
一男子缓步而来，行动间带起如丝的雾气游走,他于开满白花的樱桃树下站定,一身束袖黑色长衫衬得身姿清瘦挺拔,山巅的风吹得衣袂墨发微微飘拂。
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的配饰,只一条编绳抹额，绳尾穿银珠坠黑鸦翎,将长发随意束起垂于脑后。
站立片刻,一旁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高大男子提鞋披衣倒退至门外，轻手轻脚掩上房门。他甫一转身,跟站在树下的黑衣男子撞个对眼，略有迟缓地挺直了腰背，僵硬扯出一个笑：“哈哈，阿戚,这么早啊。”
阿戚回以他一个笑：“大毛哥早。”
大毛挠头,有些不自在地左右看：“那什么，红宁她，那我，额……忙去了？”
阿戚笑若温润暖玉，声音亦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大毛哥辛苦。”
大毛哈哈一摆手，飞快溜了。
阿戚垂首无奈笑笑,风吹过，纷扬花瓣飘洒，落了他满头满肩。他抬起头,见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此人斜倚树上，一身破烂百衲衣，袒胸露ru，腰间别蒲扇、挂酒壶，满树繁花都掩不住他浑身的酸臭味。
阿戚怔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我见过你，你是姐姐的师父。几年前她摔了你的神像，你们就站在这棵树下吵架。”
老贼秃咧嘴一笑，露出黄黄的大板牙，被他那张明媚妖冶的脸晃花了眼，“你小子，长得还真俊啊。”
君屠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毫不自谦：“颇有我几分当年的风范，想当年，九重天上，哪个仙娥见了我不是神魂颠倒魂牵梦萦魂不守舍……”
他说起来就没完，阿戚耐心极佳，默默静听，等他说完才恭维一句，“神尊威武，令人仰视。”
君屠被夸得飘飘然：“要说乖还是你最乖啊，唉……”沉默片刻，又继续道：“你跟那丫头形影不离，此次为何不同她前去？”
阿戚垂下眉眼，颇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此时朱阳初升，霞光刺破茫茫白雾，他的声音也很轻很远：“她不会愿我同去。”
君屠了然嗯了一声，又忽然正色道：“上古刑天氏部下早在大荒山时便已经陨尽，独留女祭于现世，你可知为何？”
阿戚面色微讶，但仍是老实回答：“不知。”
这二十多年来，每至雷雨之夜，他便会断断续续回忆起一些从前的事情。那些回忆已经太久太远，时至今日，脑海中浮现的那些场景中的地方恐怕都已经沧海变桑田，再也寻不见了。
一具残魂得苟且世间，他已经很满足。至于过去，那些残留的记忆已如流沙般不可不免从指尖悄悄溜走。
既然有幸生而为人，更应珍惜当下，活在当下。
阿戚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不必伪装，毫不避讳谈及往事，反问君屠：“他上一世被我所杀，你是姐姐的师父，也是他的师父。此番又所为何来？是兴师问罪吗？”
君屠朗声大笑，又仰头喝了一口酒：“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杀得了他，我今天来也不是跟你说这件事。月有自然之明，日有自然之照；大道运化天地万物，草木鱼虫自有存在之理。既然是已经发生的事，亦是有理可讲，有迹可循。”
阿戚恭敬施礼：“晚辈洗耳恭听。”
君屠大悦：“真不错啊，若你并非邢天氏残部，我真想收你为徒！”
阿戚不解，“此话怎讲？”
君屠瞪眼：“怕被雷劈！”
阿戚：“……”
君屠跳下地，红彤彤的酒糟鼻不由自主抽动两下，“好像有酒！”
“有。”阿戚顺手取了墙角的铁铲从树下挖出两坛，“去年的樱桃花酿，很淡，姐姐喜欢，所以每年都酿。”
君屠开封深嗅一口，随即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半坛，砸吧砸吧嘴，“是有点淡，不过也还行。”
见他酒壶不离手，阿戚也很大方，“再送你两坛。”
君屠顺势靠坐在树下的大青石上，娓娓而谈：“刑天部本该诛尽，为何还余女祭和戚二人？戚藏于女祭心窍，沉睡几万年，为何偏在刑天封印松动时醒来？为何女祭为开启封印而死，而你还有机会转世为人？”
阿戚立在原地，静待下文。
君屠继续道：“少阴神君历凡劫，第一世为封印而死，是他的道；第二世遇见你，因你而死，亦是道；那你呢？你的道是什么？你有想过吗。”
君屠站起身，指向远方。正值初夏时节，万物勃勃生机，极目远山含翠，天地自成一片洒然清隽。他问：“美不美。”
阿戚应：“美。”
君屠含笑点头，“你为人二十余载，也见惯了四季变幻，体味过人情冷暖，这人间，便是如此了。刑天尸骸一分而二，头颅葬于雾松山，身躯葬于仇池山，若身躯残骸再显于世，必又是一场大乱，届时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死。”
阿戚看向他，面上的优雅淡然片片碎裂，“神尊的话，我不是太懂。”
君屠挥挥手，表示并不在意，“死嘛，这世上，总是有人要死的。话已至此，是去是留，全凭个人；天地固然有定数，但一切未必皆流，无物未必永驻，只在人一念之间……”
阿戚怔在原地，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飘飘然远去了。若不是地上的空酒坛子，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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