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桁:“……?”
他怔愣了很久,和祁升站在树荫底下僵持了许久。
祁升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只是定定的看着他,大有几分不得到一个答案就不会放手的意味。
齐桁之前就有察觉到一点祁升藏在温和皮相下的强势,这会儿人直接剖给他看了,齐桁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只用自己空着的手摸了摸鼻尖:“抱歉?”
祁升努力克制着,手上的力道还是不免紧了几分,但接着就听齐桁轻声说:“我说话总是有点没把门,好像不是很讨人喜欢…是不是冒犯你了?”
祁升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似是无奈,又仿佛有点无力:“……没有。”
他轻轻叹气:“齐先生,你很好。”
齐桁认真点头:“我也觉着。但以前……”
他说到这又猛地停住了。
他还没有跟祁升说过这具身体里住着的究竟是谁。
祁升却不像以往那样去避开,反而是微微偏头:“以前?”
齐桁动了动唇,到底还是说:“有点一言难尽,等以后我再跟你说吧。”
他的笑不达眼底:“还有太多事要处理了。”
祁升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只是点头问:“齐先生晚上想吃什么?”
齐桁跟上他的步伐:“随便吃点吧,老实说我今天有点被古枯那个弟子恶心到了。”
齐桁一边说,一边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自己脖子上吊着的吊坠。
那枚他辨不出是何材质的石头贴着他的肌肤,按理来说他身上没有温度,也没有办法暖一颗石头,可这枚石头却像是天生自热一样,微微垂在他的心口处,发烫发热。
他其实在抱歉前,是想问祁升为什么会当真的。
但话到嘴边,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机。
现在问出来……对祁升太不公平了。
齐桁心说,爷只是以前没上过学堂,又不是傻子。
他当然看得出来祁升的双标,也能够感觉到一点不寻常。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按理来说当年那个冷冰冰三棍子下去打不出一声闷哼的小屁孩的结局该是寿终就寝。
他花了那么大的劲,扛了两道天雷……
那是齐桁第一次那么不顾一切的想要救一个人,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让他度过命里的必死之局。
可是他怎么会改头换面的站到他面前?
他死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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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舫明说自己会安排好一切,真的就让齐桁顺顺利利的出现在了市局里。
董舫明亲自带着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跟领导说的,反正刑侦支队的人都喊齐桁一声顾问。
董舫明道:“他把能交代的几乎都交代了,京都最近没有孩童走失类的报案,我昨天就调了系统,也没有抢夺孩童、诱拐孩童的任何报案。”
他顿了顿:“所以我怀疑他说的那个‘美姨’和十年前南边震惊了全国的拐卖案有关系。”
齐桁对十年前的事情并不了解,于是他点了点头,示意董舫明说下去。
“那是一起狠狠打击了警方系统的重大连环案。十年前,监控设备都还不够完善,警力系统也有很多缺陷。当第一起拐卖案被公开,既警醒了世人,也提醒了穷凶恶极的罪犯。”
“已经落网了的人.贩.子魏章当年就是看到了新闻起了贪念,据统计他在两年的时间诱拐了八十一名十六岁以下的孩子。”
董舫明的声音十分沉重:“而美姨就负责联系下家……当年并没有找到那八十一名孩子的下落。”
齐桁皱眉。
他的确不知道这起案件的详情,但他知道一件事。
罗大说他手里的厉鬼是病死在路上的小孩。
被虐待、病死在路上……那所谓的美姨,究竟是带着些小孩去哪?
如果是作为商品,不应该完好无损才更好吗?
董舫明见他拧眉,便不由得问:“怎么样?你想到什么了吗?”
齐桁代入身份倒是很快,他无语的看着董舫明:“董警官,十年前我才八岁。”
董舫明不说话,仍旧直勾勾的看着他。
齐桁叹了口气:“我的确有点想法,但我得见一下罗大。”
他还要把乐不思蜀的小鬼收回来,再说……那天罗大和他斗法才出了七只厉鬼,算上小鬼他一共见过八只,那还有一只呢?
董舫明点头的很快:“行儿,但我得和你一起。”
齐桁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罗大第三次被提到审讯室,原本踏足市局时就有些疯癫的男人早已憔悴不堪,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得很明显了。
见到齐桁,罗大近乎疯魔的想要从束缚衣中挣扎出来,拼命的摇晃着椅子,带着浓浓的怨恨嘶吼着:“齐桁!齐桁!”
齐桁好整以暇的挑了个唇:“不聋。”
他边说边走到罗大面前,指尖懒懒的抵在了罗大的眉心里:“玩够了就出来吧,还有事麻烦你。”
然而罗大的脑子还是疼痛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拉扯着他的脑花,就好像把它们当做了橡皮筋一样。
老实说,在旁人眼里,齐桁这样的举动着实有点诡异。
站在罗大身后的警员都不由得看了齐桁一眼,怀疑这个新来的“顾问”脑子不太正常。
饶是董舫明昨天世界观被颠覆了一下,今天见到齐桁这样的举止,还是有点呲牙。
可齐桁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反而还悠悠的叹了口气,完全就是哄小孩的语气:“别玩了,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去救呢。小屁孩,你是要做奥特曼还是要做危害地球的大怪兽?”
罗大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白里满是血丝,任谁看了他都会有几分恐惧,毕竟这样的状态真的有几分shā • rén狂魔的感觉了。
但就是这样的罗大动了动唇,沙哑的嗓音带着天真烂漫的语调响起,让本就有几分阴寒的审讯室瞬间变得诡谲起来——
“当然是要做奥特曼啦!”
随着这一声落地,齐桁眼底亮起一抹蓝光,他瞧见了一点黑气顺着自己的指尖攀爬出来,飞速的钻进了被他收在口袋里的佛牌里,便满意的拍了拍手。
而罗大也像是得到了什么解脱一样,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上,不再bào • dòng挣扎,只看着天花板上的白光灯流泪,口里完全就是劫后余生的呢喃:“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齐桁面不改色的抽出自己口袋里备着的纸巾擦拭着自己的指尖,语气随意:“当然,我说过了他不会杀你。”
他轻笑着将纸团拢作一团摆在了罗大面前:“毕竟无论是你,还是你那位将自己的灵魂都卖给了邪术的大哥,都理应得到法律的制裁。”
玄术界的老祖笑眯眯的挥挥手:“虽然大概率不是死刑,但还是祝你们在牢里度过愉快的一生。”
站在罗大背后的警员:“……?”
这位新来的顾问到底为什么说话这么奇奇怪怪的啊!
罗大瞪着自己面前的纸团,直至这个时候,他才猛然察觉到打从自己贪图齐家那点钱接下那一单,操纵着自己那张至今还未亮出来的底牌吃掉那个弱到他都不屑于当做奖励的灵魂时,就惹到了一个最不该惹的人。
罗大想起了那一天。
被涉及推下水池昏过去的少年在他的手段下灵魂离体了,但少年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只是平静的看着躺在床上没了心跳体温的“自己”,然后淡淡的看着他。
罗大当时干了什么?
他仔细回忆,才想起那时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直接逼迫自己手底下最没用的那只鬼吃掉了少年。
而少年再被吞食后好像露出了一个笑——
一个和齐桁刚才一样,随意而又带着一点恶劣的笑容。
罗大的冷汗骤然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少年的灵魂和外壳长得并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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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齐桁找了间僻静的房间,当着董舫明的面摸出了佛牌,伸手轻轻用指尖扣了扣:“你吸食了他的阳气,应该不需要我也可以维持正常形态吧?”
里头的小鬼飘出来,一个半透明的,还穿着肚兜,只有齐桁拇指大小的孩子眨巴着眼睛:“你的确帮了我们,但我不会对你说谢谢。”
小孩扁嘴:“你杀了哥哥姐姐,虽然哥哥姐姐很感谢你,可我不开心。”
齐桁没有半点的伤心难过:“你那位还没有登场的八姐姐,你能联系上吗?”
小孩迟疑了一下,齐桁幽幽的看着他:“吃了我不少生气,还吃了罗大的阳气,这点事都做不到……你还想做拯救世界的奥特曼?”
小孩登时气的叉腰:“我做得到!!!”
他瞪着齐桁:“我是不想让你见到我八姐姐!你会杀了她!”
“我不能给你保证。”齐桁猜到了这小鬼头的算计:“如果无法超度,只能击杀。失控的厉鬼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这也和你想要当奥特曼的心是相悖论的。”
可小孩却是说:“我不是想要做拯救世界的奥特曼,我只是想救哥哥姐姐而已。”
齐桁沉默了会儿。
他记忆中这样的场景其实出现过很多遍,无论是在这世界占了大比的人,还是第二大比的鬼,甚至于是极其罕见的妖……
他半个师父教给他的东西很少很少,但有句话齐桁一直记得。
“万物皆有灵,有灵便有情。汝亦是万物,予救汝,亦是情。”
所以齐桁说:“虽然这话听着很像是自我麻痹掩耳盗铃,但对于你的哥哥姐姐来说,那样的结局并不坏。或许不是大圆满,可至少他们彻底摆脱了罗大。”
齐桁的内心早就不脆弱:“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
其实齐桁真的面临过很多次这样的选择和问题,他觉得自己没有心,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利益最大化”,活下来的人越多越好,如果确认了是他没有办法救回来的厉鬼,他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斩除。
因为他犯过一次错。
一次让他自闭了一百多年的错。
齐桁轻轻闭上眼睛,明明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可有些记忆却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如果被人用烙铁印在了他的灵魂里,刻印是那样的鲜明,无论怎么洗都无法褪色。
他以为他忘了。
可他原来还记得他。
是那样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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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群山耸立之地。
一眼望去,青色的山峰一片连着另一片,视野里就只有那山尖还有天际,再无其他,仿佛踏足后就会迷失在山林里。
齐桁躺在铺了厚厚草堆的板车上,双手枕在脑后,身边放着自己的桃木剑,悠闲的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去看天上的烈阳。
前头赶骡子的车夫擦擦汗,长长的“嗐”了声:“道爷儿,我瞧您儿年轻得很吶,这群山里头的玩意儿当真不是您应付得了的,倒不如请了师长前来,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但命总归是重要的。”
齐桁悠悠的跟着板车的颠簸晃动着身体:“这天底下若是出了我处理不掉的妖魔鬼怪,那这天必塌,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车夫只觉身后那小子好生狂妄,却不敢多言。
毕竟就算是个年轻小子,也并非他们可以置喙的。
车夫只是惋惜这样好看的后生要折在这了。
“道爷儿,”车夫拉骡停下:“咱就送到这儿。”
他示意齐桁:“您再往里走二里路,能瞧见一个泥潭,打那起就得小心着了。”
齐桁起身握住自己的桃木剑,轻松跳下:“行儿,谢了。”
他往里走了二里,果不其然瞧见了一个泥潭。
那泥潭像是有心横路,一整片直接拦在了路中央,只余边角一点,要干干净净过去,着实有难度。
而那泥潭里还有一棵大树,一棵只有灵眼能瞧见的大树。
那树皮里满是血红色,配着干裂的树皮,像是人的皮肤裂开流血一般。
齐桁抱着桃木剑,懒懒的抬头往上望。
其实他不该看这一眼的。
寻常玄术师,当在瞧见这颗树时便直接挥剑而出将其斩断,连同上头的妖魔鬼怪一块,让其一道淹没在这不知吞了多少生魂白骨的泥潭里。
可齐桁从不畏惧。
他不怕魅妖,不惧恶鬼,更不怵妖邪。
齐桁对这些非人之物,无论好坏,即便其再如何穷凶恶极,他都始终是带着点好奇和兴味,总会同对方聊一聊……所以齐桁抬眼看了过去。
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
因为齐桁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睛。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瞳色,齐桁偏生在那一瞬间瞧见了太多太多。
那是人间百态,是人的七情六欲,亦是所有人心中最阴暗的一面。
之后齐桁瞧见的,才是那张鬼脸面具。
那是个并不怎么好看的鬼脸,搭在树上青年消瘦的身形上,怎么看怎么怪异。
齐桁仰着头问他:“小孩儿,坐那么高作甚?”
青年垂下来的视线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他也没有说话。
齐桁反而来了兴趣,挑着眉去瞧青年:“你是个哑巴么?”
青年依旧未语,但却有狂风四起。
风猎过齐桁的衣摆,将他那一身玄衣吹动,在空中留下如墨水滑过的痕迹。
大风吹的旁侧三人粗的大树都折了腰,齐桁却未动分毫,他只轻笑着看树上的青年。
这是他瞧见的第一只周遭没有怨煞之气围绕,内里却全是怨煞、完全由怨煞构造而成的孤魂野鬼。
有意思,当真有趣。
所以齐桁道:“你这点小风,伤不到我。但我却可以伤到你。”
他弯眼,肆意而又狂妄:“不若我们作赌,若我赢了,你便下来,同我做个朋友。若我输了……”
他半真半假的眨了眨眼:“我这条命便归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如何?”
他周遭的狂风更加肆意,风甚至卷起了叶子枯枝,直直的冲着他而来,齐桁却并不畏惧,反而更为兴奋。
他知晓这是上头那只哑巴应约了。
齐桁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细长到有些消瘦的手指在空中一划,这乱作的风便骤然停下。
不过顷刻间,齐桁挑唇一笑,握住了自己的桃木剑踮脚欺身而上,直直的冲着那鬼面青年而去。
他速度过快,像是一只燕子,不过眨眼间便到了鬼面青年眼前,剑尖也直指鬼面青年的眼睛。
而鬼面青年也终于动了,他抬了抬手,他坐着的这棵巨树的树枝便在他触碰到鬼面青年的那一瞬迅速化作了柔软却又结实的、类似柳枝的存在,直接将齐桁捆了个正着。
齐桁的剑尖离鬼面青年不过一指,鬼面青年眼睛都未眨一下。
齐桁动弹不了半分:“……可以啊。”
他笑,语气有几分暧.昧:“小孩儿,玩得这么花?这还绑上了……”
虽听不懂,但总觉哪里不对的鬼面青年皱了一下眉,再一抬手,又是一根树枝弯曲横过来,横在了齐桁的唇齿之间,勒到了脑后,让齐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齐桁:“……”
他刚准备丢了剑打个响指烧了这堆走向真的奇怪起来了的树枝,就听鬼面青年突然出声:“你输了。”
声音倒很好听,低低的,也不知是不是面具的原因,听上去有些沉闷。
像是齐桁自个儿钻研出来的引雷术,头一次就劈在了齐桁的心上。
只是引雷术更多的是疼,面前这只鬼的声音却是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