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个词本就承载着诸多美好的含义,每每提起,便也觉得心跟着温柔,像是能越回记忆里的从前,虽是一别经年,可裴家村并未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就好像独自停留在那时一样。
“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
受于时代限制,纵使裴闹春一家经济条件好了许多,可目前也还没法子改变当地的交通方式,一行人选择了飞机直达省会,又坐着大巴车转了两趟,这才回到了村里,等到摇摇晃晃地到达目的地,身子骨已经坐得快要散架,裴闹春虽然人不在家乡,可一直同家乡的人保持着联系,家里的钥匙、田地也一并托付给了大伯父一家,收息他们不管,只需要对方帮忙打理清楚就好。
裴晓萍一手拉着奶奶、一手拉着弟弟,眼神中带着点好奇,五岁前的记忆,并未被全部磨灭,她对这套老房子印象深刻,但倒是没有奶奶们那样的向往心情,只觉得有些想念。
“这是哪儿呀?”裴子豪疑惑地发问,他走的时候还小,对这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是我们以前的家。”唐招娣一把把儿子抱起,跟在婆婆和丈夫后头,走进了屋,久未有人居住,虽然前两天才特地做了清扫,可也还是有股似有似无地味道,屋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生活气息,桌柜均是空空荡荡。
她以为她会很想念这里……
“久没回来,都不习惯这了。”吴桂芝一屁股坐在了堂屋中间的长椅上,手抚摸着这桌,这桌子上的每一条纹路她都有记忆,刚到S城时,她很不习惯,总是局促着,觉得自己是小乡村来的,和这格格不入,她喜欢村里的旺火土灶,喜欢整个厨房的工具都心里有数,喜欢睡觉时垫了垫子还硬的床……可那时她总不得说要回来吧?为了儿子一家,她便当做没感觉,默默地忍耐起来,然后没多久,她就习惯了。
五年过去,她还是听不懂S城人嘴里像是念咒语一般的神秘本地话;还是搞不懂他们逢年过节不爱吃大肉饺子、喜欢上各式大海鲜的习惯;还是不明白他们虽然不怎么讲究宗祠,可对周边的一切庙宇,都信奉在心……可她渐渐地也在那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在小区附近,她有了这么几个退休的老太太伴,跟着她们练太极剑、扭秧歌,又到社区中心去学什么乐器;在娃品店铺里,她是说一不二的老板他妈,天天巡视各个店铺,镇定自若;在家里,她的宝贝孙子和孙女都在她身边,每天奶奶长、奶奶短的,逗得她这颗心呀都跟着老树开花,乐个不停。
渐渐地,除却丈夫忌日、逢年过节,她也把老家变成了另一个模糊的回忆,当回到这时,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不太习惯起来。
“我也一样。”裴闹春揽着自家妈的肩,“晚点我们到大伯父家去吃饭,和他们说好了,家里很久没开火,也没备上什么菜。”
“行。”吴桂芝自是没有不同意的,儿子向来很是妥帖,家里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安排得清清楚楚,话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不少从前熟悉的人出现在门口,探着脑袋,犹豫地往里头喊人,离开的时间久了,从前的关系疏于管理,纵然不少人好奇他们在S城的生活,也不太敢唐突地进来。
吴桂芝很快注意到了门口的盛状,她探头出去,招呼着人,像是一下回到了从前:“看什么呢,进来聊,也没准备什么能招待你们的。”她正准备掏钱,使唤儿子去买点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回来。
“不用,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哪用得着这些!”
“我自己带了,就知道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没买。”你一言我一语地声音,很快又填满了这座屋子,让这安静寂寞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房屋,重新热闹起来。
时间还早,裴闹春便和唐招娣一起,又拉着孩子们,准备到隔壁村的唐家去看看,之前几年,唐招娣都是打钱回来的,这一家子说来,也已经很久没有拜访岳父岳母了,两村距离不算远,去一趟也就走个小半个小时的路程,对于村子人来说并不算远。
“外婆,外公,舅舅,舅妈……”裴子豪掰着指头数着,正在接受姐姐的突击教学,裴晓萍去过外婆家几次,在妈妈和爸爸的提醒下已经想起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怕弟弟认生,在路上便开始教人喊人。
“闹春。”唐招娣忽然喊了丈夫一声,她穿着一件奶白的羽绒服,中间搭着高领毛衣,下头则是一条今年很流行的百叶裙,脚上踩着的是一双小羊皮马丁靴,低跟的,模样很是时兴,刚刚若不是她一副要和丈夫出来的模样,没准还有人要拦她问问S城史上呢。
裴闹春一直看着两个孩子,两村之间的路,很不平整,天气冷了,倒也不怕雨后的土地松软,只是崎岖不平:“嗯?”
“才几年,我连这的路都走不习惯了。”她轻声开了口,以往,她是什么样子的人呀?背着儿子,抱着女儿,村里县城反复跑,自行车都不用,一天下来,顶多了流点汗,累都不带喊一声的,而现在,才走了能一半,脚就开始隐隐作疼了。
裴闹春掉书袋起来:“这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没解释,知道这句话妻子应该能明白大概的意思,“要不,你们在这等一等,我现在回家,去给你拿双鞋子?”他提出了个建议。
“不用,哪有那么娇气。”唐招娣横了丈夫一眼,虽然脚上有点吃力,可两个孩子是丈夫照看的,她费不了多少神,再说了,只是累累,也没什么问题,她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个。
“妈妈,外婆会喜欢我吗?”裴子豪忽然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发出提问。
“……会的。”只是没那么喜欢,唐招娣在心里默默地接了下一句,没说出口,她听着孩子笑个没停的笑声,眼神温柔,可只要想到等等要回去的家,就有些许惶恐,近乡情怯,莫过于此,纵使她心有千千结,路总是能走完的,进了唐家村后直直往前,越过旧谷场,便是唐招娣家,她站在门口,神情有些恍惚。
前年的时候,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是家里要起新房,什么砖头、钢筋涨价,要她支持支持,唐招娣在电话里沉默,顾左右而言他,可还是被妈妈扯回了话题的中心,最后便这么借了一万五出来,唐招娣哪是没钱,那时娃品厂子已经越做越大,她每个月能拿到手的工资,就是几千块,还不算年底分红,可她清楚地知道,妈要这钱,绝对不是为了他们老两口,而是为了她的那混账弟弟。
这一万五借出去钱,她特地和丈夫说了,两人心底也清楚,这算得上是打了水漂,毕竟说借,又没个借款人的,又没正式打个借条的,以后要找谁讨去?
她听姐姐说,妈也找她们要钱了,若是以往的唐招娣,恐怕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为家里做了贡献,能在爸妈面前争一回脸,甚至还想着和姐姐们比个钱数高低,出人头地,可时光会动,她也会变,她看着爸妈做的这些事,只觉得心凉,她们也是爸妈的孩子,不是奉养弟弟的工具,小时候照看弟弟、出嫁时赚回彩礼、结了婚后,还得不忘娘家,尽心掏钱,这一生,她们并非为了弟弟活的。
“三姐,贵客,贵客来了。”正好院子有位身材略有丰腴的妇人出来,她往外一看,便是一脸喜悦,招呼了起来,那人正是唐招娣的弟媳,“妈,爸,三姐回来了。”她边扯着嗓子,边拉着唐招娣进去,格外热情,不时还继续地打着招呼,“这是三姐夫吧,好久不见……看看我们晓萍,多可爱,这个是子豪吧?没怎么见过,我都快认不得了。”
进了屋,屋内已经是满是春节的喜气洋洋,唐爸爸和唐妈妈正好出来,一见着久未见到的女儿,眼神里全是惊讶,上下打量着她,像是认不太出,最后是唐妈妈先开了口:“招娣你这到了S城,大变样了呀!像是个城里人!”
唐招娣只是笑笑,拉着儿女坐下,同父母介绍着孩子,她余光能见到,自家的那位精明弟媳,正在打量着两手空空的她,脸色算不得好看。
“外公,外婆新年好。”裴子豪和裴晓萍两人穿的是姐弟装,他们异口同声地凑了过去,同外公外婆拜了年。
“这就是子豪呀。”唐妈妈立刻动了,一把将裴子豪抱到了怀里,又是塞糖又是放饼干的,满脸亲昵,唐爸爸倒是沉默寡言,注意到裴晓萍乖乖要往后退时,把她抓过来,也牵了牵手,说些吉祥话。
唐招娣像从前一样,妥帖地关心着父母的身体状况,只是今年时间有限,转眼要走,唐妈妈只说有些私房话要说,便留着唐爸爸在外招待,把她拉上了楼——
“招娣,你现在好命了,过得像个贵太太似的!”唐妈妈替女儿开心,摸着女儿的手,她知道门口没人,压低了声音,“你瞧瞧,我当初就和你说了,要生个儿子!我都听人说了,咱们村去外地打工那松柏,没儿子,在外头又生了一个,如果你要是没子豪,怎么能在裴家立足呢?”
唐招娣没说话,笑容敛了两分,从口袋里掏出了个红包,里头包了整整两千,在这年头已经算得上高:“妈,这是我和闹春包给你和爸的。”没有期盼,就没有失望。
唐妈妈熟练地收起红包,把这红包压在床下:“对了,你那三个外甥你怎么没包?”她说的,是唐弟弟生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别人你不包,小志可是你的大外甥,怎么能不给呢?”她熟练地替他的宝贝蛋讨起了红包,至于女儿给的这个,她一摸就知道数量,并不算低。
“这几年来,小弟他也没给晓萍和子豪包过红包。”唐招娣只说事实,她有时都觉得好笑,自家弟弟看起来不学无术,可在这些上头,却很知道算计,她要是一个孩子包一百,统共包三百出去,小弟准能干出一个人包五十,还一百回来的事情,总之,他永远也不会亏,亏的只有她们这三个姐姐。
“那……那可不一样,你小弟他们生活困难。”唐妈妈心眼偏不是第一天,她脱口便道。
“困难吗?”唐招娣看了这屋一圈,眼神里带着点讽刺,说难听点,爸妈根本是她和两个姐姐养的老,三姐妹逢年过节,不仅是钱到位,东西也到位,给出的,可是两个老人一年能衣食无忧生活的几倍,再者,唐妈妈还深谙敲竹杠的技巧,弟弟结婚、弟媳怀孕、外甥满月、外甥升学……反正只要逮着个理由,她就能开始薅羊毛,要是谁敢叫穷,就熟练地来一套什么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打击。
唐妈妈恼羞成怒,她猜想女儿在计较那一万五,不就是一万五吗?和自己弟弟哪需要计较这么多:“我和你爸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到大,现在你们个个成家立业,这么有钱了,指头缝里漏点,都够你弟弟弟妹生活,你们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唐招娣对两个姐姐都很好,她还请着从未出过县城的姐姐们到S城玩了一趟,三个人痛痛快快地抱头哭了一场,互相诉说了几年来的委屈,也想通了很多事,便这么成为了唐妈妈心里不孝顺的女儿。
“妈,如果弟媳她娘家要她隔三差五地送钱回去你会愿意吗?”
“她敢!”唐妈妈横眉冷对,就差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