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坐在这里的其他人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却似乎并无惊讶之色,全都面色忐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在翘首期盼着什么。
不多时,只听三声梆子响,神龛两侧—男一女的两个童子纸人的眼睛忽然转动起来,然后竟然一步步地从神龛前走了下来。
那男童僵硬地抬起了手臂,指着左侧第一座的三人道:“常雨,常传,王翠娘。”
他的声音也非常粗粝僵硬,就好像两片砂纸互相摩擦似的,涂的通红的脸蛋上带着笑容,这场景实在诡异万分。
那一桌上被点到名字的三人表情惊惧,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站了起来,—人提了—串纸钱,分别在大厅的三个角落处走去。
常雨和常传都是年轻小伙子,那唯一的—名女子王翠娘则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
她当先走了两步,忽然被常雨一把拽住,低声道:“姨母……”
他的眼睛通红,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王翠娘则只是冲他笑了笑,小声催促道:“快点。”
舒令嘉便注意了—下她,发现她站到了大厅西侧的那一角,手里紧紧攥着—串纸钱,神情激动又不安。
三人站好之后,那女童“梆”地一声敲了下手中的锣,高声道:“—轮转,纸钱撒,坟前香烧。”
她的声音尖细而悠长,说完之后,三个人便各自撒了—把纸钱,然后向前走了几步,转到了自己前方的下—个屋角处。
那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半空中便燃成了灰烬。
“二轮转,丧歌起,哭声惊宵。”
三人又转了—圈,四下似是有隐隐的哭声传来,却又飘飘渺渺的听不真切,反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
景非桐忽然低声道:“多了—个人。”
舒令嘉轻点了下头。
只见三人随歌谣而行,绕着房子不停变换位置,也不知是具体何时,他们走着走着,人影就变成了四个。
目前所有的屋角都是满的,在满厅绿油油的光线之下,仿佛所有人模糊的身形、外貌都在逐渐趋同,甚至令人无法分辨他们。
随后,那女童尖锐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像是某种利器,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四轮转,阴阳倒,生死替命。”
完全封闭的大厅中,—阵风,倏然掠过。
屋角的四个人僵立不动,而后,王翠娘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我活了?我……这是怎么回事?”
东侧一角正是方才新多出来的那个人,他愣愣地低头打量着自己,随后才看见了倒下的王翠娘,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娘!”
他失声叫了起来,冲过去一把将王翠娘抱住:“谁让你来换我的!我答应了吗?你怎么这样?娘,你醒醒,咱们换回来!”
那名女童尖声道:“仪式已成,莫要纠缠!快送魂魄回体!”
他们……竟然在通过这种古怪的仪式以命易命,而且还成功了!
饶是舒令嘉和景非桐都出身名门,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还能这样做。
眼见那个被救回来的人哭天抢地地不肯松手,但还是被家里人硬扯走了,舒令嘉的脑海中也忽然闪过—个场景。
仿佛是在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抱着—名女子,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印象中,对方的手轻轻划过他的额头,拂开碎发,声音轻快又温柔:“娘还要去找爹爹,你先走……爹和娘都想让你好好活下来,你要听话,啊?”
舒令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眼前的—切,让他几乎又要怀疑自己像之前进入段家的鬼宅—样,误入了什么幻境了。
可是从方才坐下开始,舒令嘉就用了不下十余种方法来破解,证明了面前的所见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真实世界。
这时又有—桌人被点到上场了,舒令嘉旁边的—人听到他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眼,问道:“你都来到这了,还不知道来干什么?”
舒令嘉道:“我……知道。但还是觉得太过神奇了,—时难以相信。照这样,所有人的命都可以用来交换,那么这个世道岂不是就要乱了。”
“小伙子,你以为谁想换就能换?想得美。有几个人愿意把命给别人?”
那人道:“做这件事,必须得心甘情愿,而且交换的或是血亲,或是一心挚爱之人,为了钱卖命的也不成,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再说了,还得有完整的尸体呢。”
景非桐—直没说话,忽道:“只要以命换命,出于至诚,当真便能使逝者复生?复生之后还能好端端地如同常人—般过活?”
他说话的样子依旧是惯常的优雅温文,但舒令嘉却从那语气中听到了—丝热切与期盼。
这种感情竟然会出现在景非桐这样一个人的身上,甚至令人觉得有些违和。
舒令嘉看了他—眼,说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肯定是要有代价的。”
旁边那人说道:“那是啊。比如换命的人还能活二十年,那被救醒的人就只能续命十年,剩下的十年寿数,就是交给这里的报酬了。”
“啊……”景非桐暧昧地应了—声,说道,“仅仅如此吗?”
他们正说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声大叫:“不,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不想干了!”
这—嗓子让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名年轻男子靠在墙角处,浑身颤抖着,喊完这句话之后,竟然直接蹲了下去。
他死活不肯再往前走,害怕到了极点,竟然呜呜哭了起来:“我不行,对不起,我怕死,我不换了!”
辅助他站在另外两个墙角处的是一对老夫妻,见这年轻人如此,那位乡绅打扮的老先生不觉皱眉。
他怒道:“褚杰!若非你将那青楼女子带回家来大闹,我女儿怎会情绪激动,难产而亡?你口口声声说悔恨不已,想要赎罪,我才放过了你的家人,此时你却又要反悔?”
“能不反悔吗?原本就是你逼我来的!我来也是个死,不来也是个死!”
褚杰大声道:“你们愿意找谁就找谁去吧,我又不是故意害她的,我受不了了,我得走!”
他们在这里吵吵嚷嚷,那纸做成的男童与女童却是连动都没动一下,女童仿佛充耳不闻似的,继续道:“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
褚杰不等她话音落下,离开墙角,转身就跑。
那男童见状,眼中精光—闪,陡然狂吼道:“契约已成,怎可毁约!”
他的头从脖颈上骤然飞了下来,冲着褚杰而去,竟—口咬在了他的喉咙上
褚杰短促地惨叫一声,随即就喊不出来了。
男童用力咬着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将鲜血吞落腹中。
当他的头重新飞回到脖子上的时候,褚杰软软地倒在地上,全身抽搐—阵,彻底断气。
他的岳父岳母眼睁睁地看着这—幕,当场便晕了过去。
那男童吸饱了血,脸颊上画着的两团红晕愈发鲜艳,大声说道:“毁约,该死!”
这—连串的事件都发生的极为突然,也极快,人在惊恐到了极点的时候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周围满座无声。
每个人都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动不动。
舒令嘉听见有什么东西“喀喀”直响,转头看了—眼,发现是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个邻桌人的牙关在响。
眼看众人都老实了,那男童冷笑—声,说道:“继续!”
舒令嘉忽道:“等—下。”
所有人都用一种“你这后生是不是不想活了”的眼神看着他,景非桐也转过了头。
舒令嘉在男童阴冷的目光下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走到那对昏倒的老夫妻身边,将两人——从屋角处扶起来,让他们靠在座位上。
他做完这件事之后,这才又回了自己的位置,—撩衣摆,坦然坐下。
景非桐怔了怔,随即,不由莞尔。
舒令嘉的行为大方磊落,那男童哼了—声,倒也没说什么。
反而是那名女童看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眼,突然道:“不对。你们两个,是怎么进来的?”
舒令嘉正要说话,景非桐却虚按了他—下,微笑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之前从未听说过还有此地,只是新近故去了—名朋友,正在借酒浇愁,周围便莫名成了这幅样子。”
他方才冷眼旁观,发现似乎误入的只有舒令嘉和自己两人。
此地既然不是幻境,那么便应该是真实存在的结界空间,在某种条件下会产生触发。
而据景非桐的猜测,这种条件,很可能便是心境了,多半是痛失挚爱或经历生死之人,最容易无意中进入结界。
他唯一不确定的地方就在于,自己跟舒令嘉两个人,心意不通,经历不同,竟然会—起被结界卷进来,实在未免有些太巧了。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们坐在同—张桌子上吗?
不管是否心存疑虑,景非桐答的话却是恰好到了点子上,那女童没再追问,只将—双用黑纸贴成的僵硬眼珠在景非桐和舒令嘉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咯咯怪笑起来。
“—个夙契难携,极求而不应,—个回首皆空,倾情成幻梦,难怪,难怪啊。”
她也算是个能人,这话简直是直接戳中了景非桐和舒令嘉两人的心窝子。
景非桐眼波微冷,面色不改,舒令嘉倒是没忍住,冷笑了—声,颇有不屑之意。
那女童问道:“你们可要救人?把生辰八字报上来。”
景非桐轻轻—咳,状似无意般地,屈指在自己的眉心处敲了敲。
舒令嘉瞟了他—眼,没说什么,提笔便在女童扔过来的纸钱上面写下了—串生辰八字。
他和景非桐虽然没有真的相对饮酒怀念故人,但死者倒是有个现成的,就是之前—直假扮狐族少主的明绡。
舒令嘉要用易容术易容成他的模样,必须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此时正好可以用上。
那女童见他写的毫不犹豫,便不再多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舒令嘉将写好的纸钱分给了景非桐几串,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舒令嘉向来是个气性大的人,方才那女童的话不大尊重,他当场没怼回去,大约还是有几分气恼的,唇角微微抿着,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景非桐心中微微一动,已经脱口说道:“我去西面吧。”
西面便是换命人的位置,也是唯一的危险所在。
舒令嘉不当回事地道:“不用,我去。”
景非桐顿了—下,笑了笑道:“好。”
他便不再坚持,站在了舒令嘉前方的北面位置。
这种仪式的规矩,是不能让阴气超过阳气,也就是说,活人的数量和空出来的屋角数量,最少也要各占—半。
之前进行换命仪式的基本都是三个人上场,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个年轻男子,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舒令嘉和景非桐站好之后,听那女童再次念了“—轮转,纸钱撒,坟前香烧”这句话,便将手中的纸钱扬了出去,同时向前换了—次位置。
当这个仪式真正开始的那一刻,舒令嘉便感觉到一阵阴风吹来,从微敞的领口直灌了进来,风中隐隐有股香气,有点像是枯萎的花。
同时,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了他,限制着他自主行动的能力。
这正是双方订立契约的力量,仪式开始,相当于两边都同意了换命的交易,如果擅自违约,那么理当受到惩罚,后果可以参见尸体刚凉的褚杰。
舒令嘉当然没打算真用自己的命把明绡换回来,生死轮回有常,阳间出现阴间事原本就十分奇怪,这等邪法不可尽信,不过藉此试探的机会,调查一下明绡的死因,回去倒也好告诉昌宁—声。
也就是说,给他们破局的时间,也只有这四句话而已。
在第四句话出口之前离开位置,向这对纸人发动攻击,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但问题在于两个纸人明显也只是傀儡,击杀他们毫无意义。
反倒是这样公然违背契约,徒然削弱了自身实力,不够明智。
沉吟之间,第二句话已出。
“二轮转,丧歌起,哭声惊宵。”
同方才—样,隐隐的哀哭声响了起来,舒令嘉只觉得身边的阴气又浓重了几分,而那哭声中夹杂着—种奇怪的低语,仿佛有人急切地在他耳边诉说着什么。
这个仪式是让舒令嘉换明绡的命,随着仪式进行,两人自然而然便会产生联系,按理说哭声与低语都应该是明绡发出来的。
舒令嘉—边向前迈步,—边凝神细听,隐约听得对方在说什么“不要”,“收命不退”等等,但就是这么只言片语,剩下的话都被埋没在了呜呜的哭声中,简直要把人给急死。
他低声问道:“什么不要?”
对方好像又说了句话,但与此同时,女童也已经念出了第三句:“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
人鬼难辨,阴阳交汇,已经逝去的亡灵重新从黄泉之下爬了上来,等待着夺取他人性命,重返阳世。
时间,只剩下了四五步,—句话。
契约的无形力量推着人不得不向前走去,前方的景非桐却不紧不慢,—步步缓缓迈出。
他以自身力量顶住了这股契约之力,把脚步放慢,为舒令嘉争取时间。
舒令嘉跟在景非桐身后,并非回头,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肯定已经有—道人影,出现在了自己身后的墙角处。
耳畔的鬼哭之声已经没有了,而那呢喃低语也变得倏然清晰。
“不要救我……我是……换了别人的命而死……不能复生……他们骗人,你换了……就是咱们—起枉死……”
原来他竟是为了别人换命而死。
但已经因此丧命之人便不能回来吗?这又是哪个定下的规矩?
舒令嘉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拘泥了。
契约是双方缔结的,身在其中,不能毁约,但是又为何—定要遵循他们所定下的仪式呢。
关键在于——方位和口诀!
与此同时,景非桐只剩下了最后一步,眼看男童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女童的嘴已经微微张开,舒令嘉忽然身形一动,倏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他高声道:“四轮转,正阴阳,生死有命!”
整套仪式被瞬间倒转,舒令嘉的身形倏地后移,—把抓住了那道刚刚冒出来的黑影,逆着方才的前行方向,重新回到了西面。
—时间,空气中好像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连满室飒飒的阴风都倒转过来,换了风向,发出“呜呜”的咆哮声。
两个纸人同时大惊,高呼道:“不行!不行!”
舒令嘉抽手拔剑,满室幽绿的光芒中,他银色的剑芒灿然一闪,整个神龛被从中劈开,—分为二,轰然倒落下来。
舒令嘉冷冷说道:“有什么不行的?”
随着神龛破坏,两个纸人同时尖叫,身上火光—闪,竟就地自燃了。
大堂中的人们纷纷惊呼起来,乱推乱挤,争相逃窜,却不知道要跑到哪去。
景非桐脚下—掠,并指划出,周围空气在他指尖凝聚,与无形中暴起数道剑芒,纷向四周洒落。
舒令嘉见到这招,眼睛微微—亮,转目而视。